“呲……嚓……呲嚓呲嚓……”
树木如命,深山如运,而锯子就是改变命运的风水。
密林暗黑之中,一个烟头火光渐渐变强,继而变弱一些,伴随而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喘息声。
吴文华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进山偷树了,只记得每回离开热被窝的不爽,每回告别妻子的不舍,每回走在路上的不安。
他这边还没锯完,不远处已经传来一个男人的呼喊声:“阿华,你动作快点,树太粗了,当心路上扛不动。”
“马上就好了。”吴文华急促地回道,继续来回锯着树。
不一会儿,如水桶般粗细的沙树底部,被吴文华锯得所剩无几,吴文华站起身来,摆好姿势,双手一起推树,“哎”地一声使劲之后,只听得“吱呀”一声,整棵树骤然倾倒。
吴文华立即转去树梢那头,熟练地锯掉一截,再抡起锯子,把树干上的枝丫锯掉。
一切完工之后,吴文华才冲不远处喊道:“金子,黑狗,你们好了没?”
“早……早就好……好了,就……就等你了。”一个口吃的男人回道。
“黑狗,那金子呢?”吴文华招呼道,“好了,就准备下山啊!”
“好了,准备下山吧。”金子朗声回应道。
几回人声方歇,野狼嚎叫忽起,遥相呼应,就像已经包围住这三个锯树的男人。
吴文华提醒道:“赶紧点吧,别被狼群发现了。”
透着淡淡的月光,吴文华把锯子拴在腰间,扛起沙树干,摸索着迈出步伐。
“阿华、黑狗,还是到老地方会合。”金子交代道。
“好嘞。”吴文华回答得很干脆,而黑狗则嘟囔道:“你……你们要……要是先到了,就……就等……等我一下。”
“晓得的,你动作也快点。”吴文华叮嘱道。
山上怪石嶙峋,枯草寂寂,好些地方相当难走,直到走到一条羊肠小道上,吴文华才终于敢迈大步子,尽管扛着百八十斤重的沙树干,身子亦如竞走运动员一般,急匆匆往山下赶去。
他们约定的老地方是指山脚下的一块巨石旁,正如它的名字立志石那般,这块巨石如一个痴痴等待的男人,道尽了人生愁苦。
因为这座山名叫“仙姑脑山”,人们给立志石赋予了人格意义,传说何仙姑曾经在此山修行,吕洞宾闻讯匆忙赶至,历经九九八十一天,他没有寻到何仙姑,便把肉身化作立志石,以铭记自己曾经寻找过。
然而率先到达立志石的不是吴文华,而是金子,他已经坐在立志石下默默地点燃了一根香烟。
见着吴文华赶来,金子忙招呼道:“坐下来歇歇,等一下黑狗。”说着,他已经抽出一根香烟,准备抛给吴文华。
吴文华屈身把树放在一旁,坐到金子旁边来,接过香烟,就着金子燃着的烟头点燃了香烟,指着立志石说:“这块石头名字取得好,可惜我们无处立志,只好干偷树的活计。”
“农村里哪有寻钱的好路子?除非像你二哥一样,南下打工去。”金子接过烟,重重吸了一口说。
“我二哥一去两三年,音讯全无,也不知道他到底混得怎么样了?”吴文华深深忧道。
“不是说他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吗?应该不错,不然哪来的五十块钱?”金子不以为然地说。
“但愿吧,我们兄弟三个,平日里跟我二哥走得近些,他混得好,我自然高兴。”吴文华轻轻吸了口烟说。
“你二哥确实算好说话一边的。”金子附和道。
两人吸完一支烟,又闲聊了好一会儿,黑狗才踏着沉重的步伐姗姗来迟,金子看着黑狗壮硕的身躯,打趣儿说:“黑狗啊黑狗哦,我们一顿饭都吃完了,你才追上来,大锅饭算是没你的份了。”
“呵呵……现……现在改革开放了,怕……怕什么呢。”黑狗放下肩上碗口大小的沙树干,笑嘻嘻地说。
金子见状,一边递烟给黑狗,一边又开起玩笑说:“你还是这么懒,好不容易来一趟,才锯一棵面碗大的树,对得住你媳妇,也对不住你脚上那双解放鞋。”
黑狗接过烟,就着吴文华的烟头点燃香烟之后,才眯笑着回道:“金……金哥,你这样讲……就……就不对了,到底是解……解放鞋重……重要,还……还是自己媳……媳妇重要,说……说是‘对得住……媳妇,对不……住这双……解放鞋’,你这意思……不还……不还……老婆连……连双解放鞋都……都不如,你这样……被黄……黄花嫂听……听了,可要……骂死你!”
他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出,听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吴文华笑道:“黑狗,别挫牙窖就厉害,金子说得没有错,都出来一趟了,还不干脆多吃点苦,不怕告诉你听,省里马上要封山了,到时候想来偷都没得路了。”
“真的假的?”金子诧异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堂弟是县里森林公安局里的,年前去县城买年货听他说的。”吴文华一脸严肃地说。
黑狗纳闷道:“这封……封山令不……不是传……传了好多……多年了嘛?”
“算下来,我们偷树也有好几年了,”金子凝思道,“这都八五年了,怕是政策确实要落地实行了。”
黑狗嘟囔道:“俗话说……说得好:靠……靠山吃山,靠……靠水吃水,这把……把山一封,我们活……活路都……都没有了啦。”
“去湖北啊!我们隔壁就是湖北,到他们那里去,只要过了省界线,就可以说安全了!”吴文华不假思索地说,显然这是他早就构思好了的。
“那……那边就……就不封山?”黑狗质疑道。
金子思索道:“我嘴巴臭,就不怕说句难听的,这封山啊,是变着法子逼我们这些农民出去打工。”
“这话像是有些道理。”吴文华踩灭烟头说,“那到时候联系一下我二哥,跟他打听下情况。”
三个人没闲话多久,各自扛起树继续赶路,从立志石所在地林业村赶回横河镇,沿最近的山路也有三十多里,他们得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到家,然后,睡个好觉,歇一天再出门。
借着晨曦的微光,清晰地可以望见,连绵的山脉此起彼伏,像一条漫无边际的曲线,不知道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只知道山的东头是小港村,山的西头是林业村,而更东的地方还有山,还有村庄;同理,更西的地方也是这样。
他们越往东头赶,山上的树木愈发稀少,尽是些细细的小灌木、稀疏的竹林、以及漫山遍野的芒草。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万物在朦胧中依旧呈现着光秃秃的窘相,丝毫察觉不到生机即将喷涌而出的迹象。
山间平原的稻田都赶在瑞雪降临之前被耕过了一遍,隐隐约约看见一堆一堆的稻草堆。
它们是广大南方农村最有象征意义的存在之一,经历秋冬的风吹雨打,浑然不觉已经被天上的雨雪腐化成肥,为来年的丰收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三人已经赶了两个小时的路了,金子招唤一马当先的吴文华说道:“阿华,我们停下来歇一歇吧,到了南山下,离家没几步路了。”
吴文华没有回头张望,而是停住漱了漱鼻涕,朗声应道:“我老婆肚子那么大,还是赶紧赶回去为好。”
“哦,差点忘了,那你赶紧赶回去。”金子回头望了一望说,“我也懒得等他了,他总是拖后腿。”
“我就先走了。”吴文华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
而在吴文华心中所殷切念想的是:“生个儿子啊!生个儿子啊!”
吴文华想要儿子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六年零二十四天,总共两千两百三十八天。
自从1979年正月初八结婚那天起,吴文华就盼着妻子陈兰香给自己生个儿子,只可惜当年怀孕,年底出生的却是个女儿。
这一等又是五六年,一晃眼,时间来到1985年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此时陈兰香已经怀胎十月,指不定哪天就会临盆。
江南的春天总是在一片鸟鸣中被叫醒,虽然太阳还没探出头来,天已经大亮,月牙儿仍然舒展着最后迷人的身影,旁边地几颗星星闪烁不定。
没到农忙时节,阡陌上自然鲜少人影,穿过广阔的田野,当吴文华扛着树像十字架一般的身影闪现在横河镇古老的街道时,不绝于他的耳朵的是恭喜之声。
他的笑容逐渐舒展开,而从他的身后仍然不断传来:“阿华有福气啊,生了个女儿,又添了个儿子,儿女双全!”
他意识到了这是个天大的喜讯,双肩就像忽然安装了一双翅膀,沉重的步伐变得轻快无比,整个人俨然都要飞起来。
吴文华冲进房间的那一刻,就迫不及待地扑向妻子陈兰香,并把想好的名字说给陈兰香听。
女儿叫吴明敏,儿子叫吴明学,敏而好学,读书不多的吴文华,却给一双儿女取了好名字,这既是巧合,又像是一种冥冥注定。
但是等到给儿子取小名时,却只能求助于他的三叔吴德贤,就如他向三叔借了五十块钱来付接生费一般。
吴德贤给侄孙子取了个寓意深刻的小名——耀兴,期望他能够光耀门楣,重兴祖业。
吴明学的出生,仿佛给吴文华带来了好运。
他先是高价卖掉了家里的沙树,又在麻将桌上接连赢钱,还清了三叔的债务。
就连清明节后去了一趟县城,他也走了一回狗屎运,在宁湖边漫步时,捡到一个公文包,里面除了一大堆票据,还有整整三千块钱现金。
人性使然,吴文华只拿走那些现金,而把公文包丢进了碧波荡漾的宁湖之中。
他有了钱之后,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县城悠游了三天,直到体验完住宾馆、吃大餐、看电影等几项有限的新鲜玩意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对于仍在坐月子的妻子,吴文华很容易就把钱的事情给糊弄过去了,对于新生的儿子,他莫名地生出了更多的欢喜。
有钱之后,说话声音都更大些,吴文华打定主意,等满月酒那天,给儿子放一场露天电影来庆贺。
在吴文华看来,自己时来运转都是因为儿子的出生。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他的好运才刚刚开始,有一个更大的好运正在等着他。
从县城回家那天下午,他在供销社的挥钱如土般的消费力,引起了新任供销社主任李磊的注意。
说起李磊,跟吴文华颇有些渊源,他们有个共同认识的人——吴文华的堂哥吴文汉。
吴文汉之前跟李磊提起吴文华时,李磊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但是当他看见吴文华这么有钱时,心中蓦然动起了一个念头。
在还是县财政局副局长之时,李磊就多次接到大学同学胡伟的电话。
两人在叙四年同寝之谊的同时,李磊总会听到胡伟宣讲深圳的发展状况,似无意还似有意。
前两次电话里,胡伟只负责宣讲,从没有发表任何偏见性的建议,等到后两次电话,李磊主动问起了深圳的情况。
一问政策扶持力度,二问城市建设速度,三问各区人口密度,四问市场活跃程度。
四度合一,最终李磊问起最关键的问题:
“你说我要下海经商么?”
“这个你可考虑好,关键是问一下你老婆的意见。”
“我倒是不太在意我老婆,而是怕我老妈那边不好交差。”
“这个更重要,不过我可以打赌,但凡你说要下海,迎接你的肯定是反对意见,而且很强烈。”
“你当初就是这样的?”
“那当然,当初害得我爸老泪纵横,听我爸说,我妈陆陆续续哭了一个礼拜。”
“哎……铁饭碗好端,但是容量太小了。”
“要纯论赚钱,确实是这边好赚钱,就是老家那边观念跟不上,思想放不开。”
“是啊,就说你,这才下海几年啊,都做上国际贸易了,将来不是要高我一大截?”
“咱们兄弟之间就别给我戴高帽了,不是跟你说了嘛,刚出来那会儿是很苦的,你想想,人生地不熟的,什么都要从头开始,是吧!”
“熬过来了就好,话说既然你现在发财了,有没有好门路带一带兄弟?”
“这个嘛……不太好说。”
“说,咱们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直接说。”
“那……那我就说了。”
“说吧,只要不违法乱纪,我就敢干。”
“事情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个朋友,他有一批电视机想急着出手,价格很便宜,但是要一次性都吃掉。”
“多少台?”
“不多不少,正好五百台。”
“这么多!也要一次性吃掉?”
“他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也劝过他,现在国产电视机的产量已经起来了,没几个人能一次性吃掉这么多进口货的。”
“进口货?RB的牌子吗?”
“嗯,索尼牌的黑白电视机,现在城市家庭已经开始换成彩色电视机了,这些黑白货怕是要被淘汰掉。”
“等等,城市里跟乡下不一样,我这横河镇都没几家有黑白电视机呢,这前景很不错啊。”
“这么说,你是很感兴趣喽?如果你有兴趣,我再跟他谈谈价钱,看能不能再低点。”
“多少钱一台?”
“全部吃进的话,他给的最低价是一百一台。”
“贵是不贵,就是这量也太大了。”
“就是因为量大,才便宜的嘛,要不你回头想想,我再跟他说说。”
向来商业谈判不会一蹴而就,而胡伟的一席话,让李磊浮想联翩。
他自然先盘算拿下这么多货,得要多少钱,继而假设凑齐钱拿下这批货后怎么销售出去,而售价定在五百的情况下,?将会盈利多少。
逐一盘算下来,利润之大让他目瞪口呆,以八十年代万元户就足以笑傲城乡的形势下,做成这笔生意,他或许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一夜辗转未眠,李磊抽掉了三包烟,似有千头万绪,却分明都直指一个方向。
终于在黎明阳光射进房间之际,他毅然下定决心:这个生意一定要做,而且价钱再压低一些。
这一天,李磊像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完全没有一夜未眠的疲态,而是进城下乡,左右逢源,找了几十个老熟人商量,赞同与反对者各占一半,但是基本都拒绝了李磊提出的合伙做生意的愿求。
究其原因,可能跟李磊身上的致命缺点有关,但是何尝不是这样呢?有时候跟熟人谈合伙做生意比陌生人更难,熟人一旦牵扯上利益,怕是可能将来连朋友都没得做。
然而,对于这种要别人掏钱的事情,找的人又不能完全陌生,起码是对自己有相当了解的。
李磊于是把目标放在那种熟悉、半熟悉的陌生人身上,也就是这种人了解自己,又不太了解自己,最好是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有崇拜之情。
他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最终锁定了十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吴文华。
毫无例外,这十人都像吴文华一样,在李磊的一步步引导下,在他满是市场经济学的说辞中,在他耐心而诚恳的态度上,答应了出钱投资。
而与此同时,李磊保持和胡伟的联系,双方展开了对于进货价、订金交付、尾款付清、物流费用等一系列谈判,最终双方各退一步,达成方案。
这个方案是这样的,在全部吃进这批货的前提下,进货价被李磊压到80元一台,加上运费,满打满算也才100元,这样一来,利润相当可观。
而在订金交付这块,则是李磊退了一步,放弃之前一口咬定的三成预付款,同意先期交付一半的货款,而提出的条件是那匹电视机一次性运来,尽管是分别运送至十个不同地点。
对于尾款,则是货物全部运达之后三日内付清。
对这一点,李磊交涉了很久,想拖延至十日付清,但是胡伟并未丝毫让步,先后拒绝了李磊的七日付清说和五日付清说,并且开导李磊,货好不怕卖不掉,有了这次成功的交易,后续的生意可以通融。
李磊自然不止看眼前,更看重后续的财源滚滚,一咬牙答应了下来,而他采取的策略就是对吴文华等十人虚报进货价,直接翻了一番,而他的高明之处则在于,尽管如此,吴文华等十人对此并未产生丝毫怀疑,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至于物流这块,李磊也做了两手打算,一手是通过供销社的渠道偷偷运输一半,一手是通过私人货车拉运一半,大抵是他当供销社主任的横河镇等山背之后乡镇走供销社的渠道,而县城那边的几个乡镇则走私人货运。
一趟生意下来,李磊纵横捭阖,有吃掉整个豫N县的勃勃野心。
接下来,李磊忙着去吴文华等十户人家收钱,近水楼台先得月,首当其冲的便是吴文华家,却颇为遇到一些波折。
这主要是李磊先前联系好的横河镇银行郭行长临时加价,说好的开汇款发票五十元,临时坐地涨到一百元,而且要求以进货价预订一台电视机。
不过李磊也不是吃素的,他长了一个心眼,一口咬定进货价就是三百五十元,郭行长信以为真,爽快地给了李磊两百五十块钱,还半开玩笑地说:“小石头,你别把你郭叔真当二百五了。”
“哪里敢?郭叔,我这都给你免掉运费了不是。”
“行吧,我不是不相信你,是提醒你以后有什么需求再来找我,你赚大头,我赚点小外快。”
“必须找郭叔啊,这章不是在郭叔手上掌着吗?”
“呵呵……没有这个章,你就不认识郭叔了?”
“不是,不是,郭叔可千万别这样想,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不多找点钱,窟窿眼堵不上了。”
“哼,少赌一点,本是块做生意的料,赌什么博啊!而且还非大的不赌!”
“郭叔教训的是,以后戒赌戒赌。”
“别以后了,从这趟生意开始,就一门心思做生意得了,郭叔这里随时欢迎你。”
“对,对,对……现在就戒,那郭叔以后可别坐地涨价啊!”
“你小子,还嫌郭叔涨价,不知道我冒多大的风险吗?”
“是,是,这个我知道,就是咱们好歹有个契约精神。”
“别跟我谈契约精神,我看你的进货单了吗?你说多少不就是多少,所以说,年轻人得务实,我开的价已经很良心了。”
“务实,务实,听郭叔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你就别光顾着抬举我了,我还不知道你脑子灵光,你说这么好的事情,没想到联系一下你郭叔,是不是该反思一下?”
“这……呃……反思,必须反思,就是之前找了一些老朋友,都被拒绝了,所以不好意思跟郭叔开这个口,这第一次做,怕是风险太大,心里也没底。”
“哼……心里没底的事情你会做?行了,我不跟你扯这么多,等把货卖完了,记得请我下馆子。”
“那是一定的,郭叔,那我就先走了,吴文华还在门外等着我呢。”
“去吧,我这边也要忙了。”
李磊顺利拿到做假的汇款单,见到货真价实的公章,吴文华丝毫不怀疑,还对李磊卑微地千恩万谢。
李磊安抚好吴文华,另外九位合伙人的安抚工作也如法炮制,而李磊最直戳人心的一招,便是以未来美好的蓝图给他们画大饼,使得他们一个个听着都觉得自己立即能成为万元户似的。
在联系好物流之后,李磊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觉,毕竟钱汇过去了,货还没有见着。
尽管通过李磊的精心运作之下,实际上他并没有付出任何成本,只是作为一个多头的中间联系人,就把生意给启动了。
但是如果一旦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难免整个连环都会崩塌,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到时候,他该如何收场啊?这不得不逼他思考。
李磊一共想了三个方案,其一,假如货没有收到,他就准备跑路,铁饭碗扔了就扔了吧,妻子可以改嫁,孩子可以跟奶奶过,奶奶也就是他妈,还有他哥和他弟照顾。
至于跑路的目的地,他甚至都已经想好,就是偷渡过深圳河,说不定在香港能闯出另一番天地。
其二,假如货只收到一部分,他就准备不给尾款,然后将赚来的利润去安抚那些没有收到货的合伙人,保证他们不至于蒙受损失。
其三,假如货全部收到,却不是胡伟所说的索尼牌电视机,他也准备不给尾款,然后将就着把电视机卖掉,然后按人头分账,确保每个人对他仍有信心,来日方长,下一回他知道该如何运作了。
诚然,第一种情况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当然也是可能性最小的,毕竟他和胡伟大学同寝四年,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他赌定胡伟不是这种小人,他如果这样做,岂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么?
但是话说回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自从款项打过去之后,李磊整整一个礼拜都没睡个安神觉。
他进城下乡,忙东忙西,一边和胡伟保持联系,他只得把胡伟告知的信息夹带私货地转告给十个合伙人,而那唯一的信息就是等,而且强调耐心等。
耐心!等!而这个浮躁的年代,可能人们最缺乏的就是这两点,就像俗话说的,钱不落入口袋,不算自己的。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李磊只能尽量保持微笑,保持如往日一般淡定从容的微笑,好让十个合伙人躁动的心情在他的微笑中变得平静下来。
这一点,他对吴文华做得最多,也最润物细无声。
而用的是一种极其耐人寻味的计策,那就是安排吴文华看电视剧,然后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收集来的金庸小说借给吴文华看。
与其说借给吴文华看,不如说是为了麻痹吴文华的神经,因为每回吴文华一看金庸小说,就自然而然地忘记问询电视机的货运时效。
而这条计策毒还毒在这里,李磊只准吴文华在他家里看,而不能借回自家看,因此每一回吴文华来问物流的事,都被带走了节奏。
而李磊的工作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恰恰是走供销社运输渠道的那批电视机最后运到。
吴文华先是有着金庸小说的滋养,后是见着货最终到了,加之李主任教授了不少销售方面的知识,以及最关键的是,李主任带来了不少客户,忐忑的心转为佩服,转为崇拜,转为一种对更加富裕的憧憬。
大概是由于省道改道的原因,地理偏僻的横河镇已经没落成一个贫穷落后的乡镇,其他九人的销售都在一两天之内一抢而空,偏偏横河镇耗费了不少功夫,可以说,如果没有李磊带来的客户,兴许吴文华的这批电视机能不能卖掉还得另说。
不过,吴文华一人对于李磊影响不大,其他九人回收的钱足够他付清尾款,因此他可能把话说得很漂亮,也因此,胡伟会更加对他刮目相看,一开口就谈到了下一次的合作。
“李总出马,一个顶俩啊!”
“胡伟兄谬赞了,多亏胡伟兄鼎力相助啊!”
“哎……别这么说,打铁还需自身硬。”
“呵呵……你这总是夸我,兄弟我有点扛不住啊!”
“嗨,李总岂是等闲之辈,以后还得希望你多照顾我这边的生意。”
“胡伟兄此话怎么讲?”
“现在全国物价飞涨,谁手里有货谁就是大爷,敢不敢玩一票大的?”
“玩一票大的?怎么玩?”
“很简单,就是我们合伙囤一批货,然后等到涨价再抛售。”
“这……”
“不用担心什么投机倒把,这种事我们不干,大把的人干。”
“我是说,这能把握准时机?”
“知道股票吧?”
“知道,但是大陆没有啊!”
“我是打个比方,比如想炒恒指是不是低位买进,高位卖出,才能赚大钱?”
“道理我懂,但是这个实物跟股票不一样,没有完全信息啊!”
“李总,这跟期货不一样吗?”
“嗨,别叫我李总了,听着怪别扭的,你就说你想囤什么货吧。”
“这个……得看你手里有多少钱。”
“怎么说?单价很贵的吗?现在生活水平这么低,可做不得。”
“呵呵,不贵,就是量要大,自然钱也要多。”
“那要不这样,咱们先把这个问题抛在一边,你直接说什么货,OK?”
“行,遵照李总吩咐,我觉得大宗商品都不错。”
“大宗商品这么多种呢,你直接说哪种,别老是吊我的胃口。”
“最简单的棉花。”
“棉花?没开玩笑吧?我倒是会唱《弹棉花》那首歌。”
“开玩笑!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别激动,我只是随口一说,听你口气,这块市场你都考察好了?”
“那当然,不然我会跟李总你开这个口?”
“得,得,又李总来了,容我想想。”
李磊挂掉电话,回到自己的卧室,盯着满满一旅行袋的钞票,顿感千思万绪,他居然发现自己因此产生了极大的快乐。
他很奇怪他的快乐,这在他的记忆中,是不大遇到的,大学时期没能追到高干之女,成为他不快乐的源泉,这源泉竟然越积越猛,进而汇成江河,滔滔不绝地流入悲伤的大海。
从此,他只觉得人生多苦辛。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他渐渐沉迷赌博,妻子并非他所爱的类型,当初也是人家巴着他死活要嫁的,而他在一次没有控制住的情况下,让人家怀了孕,他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娶了妻子,为的却是保住铁饭碗。
到如今,他还没有深切体会到快乐的滋味,哪怕是麻将桌上他一家赢光其余三家,他只觉得那是一种深度的麻醉。
失望无论大小,是一种苦味,更何况是从大学那个最美时代积累下来,这苦味之浓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这一次,他恍然觉得一种异样的甜,而且是那种从心底汩汩冒出的甜。
正如他苦味的源泉,这一回,他抱着极大的希望,试图将内心的苦水通通换成甜水。
希望对于人来说,多么美好,又多么容易使人坠入一种虚无缥缈的期待之中,因为希望并不等于实现。
对于强者来说,希望大概率就是成功,对于弱者来说,希望就是一味心灵鸡汤。
而事实往往会这样: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
凡此种种,让李磊很快地抽完了一整包烟,甚至因此,他忘记了吃晚饭。
他不饿,或者说不是那种little hungry意义上的饿;但很显然,也没有上升到那种great hungry意义上的饿。
他的饿,介乎两者之间,因为按照目前的职位和工资来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而这个上,起码可以拿吴文汉做参考,同一所大学,同一届毕业,人家已经升到市里了,而李磊,却被下放到乡下,仕途一片黯淡。
至于这个下,难道要拿吴文华做比较吗?这对于李磊来说,显然是很跌份的,一个堂堂大学生,跟一个泥腿子初中生作比较,传出去不会让人笑话?
然而恰恰正是吴文华这群泥腿子,让李磊空手套白狼,赚取了第一桶金——足足十万多块,这得是他多少年的工资?
假如他现在收手不干,他往后的日子可以说衣食无忧。
假如他拿着这笔钱辞职下海,那么他往后的辉煌难以估量。
假如他……
他实在想不出第三种假如,不是自夸,凭良心讲,他的本事从来就比胡伟那小子高一大截,胡伟都能混得风生水起,那么他……
他真的下海,难道不能更有成就吗?
改革开放在深入推进,全国大地都发生了深刻而明显的变化,铁饭碗渐渐不再吃香,而勇敢去闯荡,在市场经济发挥自己的才华和魄力的人,往往能赚更多钱。
李磊一直有读报、关注时事的习惯,尽管他身处江湖之远,但是庙堂之高的任何决策,都能很快地融入他的思维中。
一个个利好政策的发布,都使得他心潮澎湃,当每一次,等他睡一觉,回到工作岗位时,听到人家恭敬地称呼一声局长、主任时,他都难免打消下海的念头。
他明白,出门在外,地位就完全不同了,从头开始,除了需要勇气,还需要放下面子。
偶尔悲观时,他转而生出一种宿命观,或许有一种冥冥中的命数,先是不让他攀附高枝,后是让他倒霉赌博被抓,进而遭受灭顶之灾般的处罚。
再后来,生活平淡得磨掉了他当年的锐气,而立之年过后,他的想法变得更加悲愁,仿佛看见一片秋叶飘落,就会联想起欧阳修的《秋声赋》。
一叶知秋,而立定终身,他渐渐习惯了这种自古有之的论调。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嘛,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
而对于自古有之的其它论调,他一一排斥拒绝。
若不是胡伟突然来电,李磊的一池春水定然不会泛起任何涟漪。
若不是吴文汉把李磊的事情告诉了胡伟,说不定胡伟不会给李磊出这个主意。
若不是吴文汉又把吴文华引荐给李磊,李磊哪会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农民兄弟。
说来说去,是吴文汉改变了他。
这也许是因为他比吴文汉混得差的原因吧!
所以,他有时候会想,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安安心心待在乡下,做个小领导的,为什么内心深处又平添波澜,向往起外面的世界呢?
诚然,这是因为他已经预感到在仕途上已经难以赶超吴文汉了,那么在外面那个广阔的世界,或许那里正有他东山再起的好机会。
东山再起?横河镇就是他隐居的东山吗?可是他没有谢安那么雄厚的家族背景,这又逼得他回过头来反思,只恨自己没能娶到高干之女,一切也就因此改变了。
改变是在曾经那个年代,而时代已经发展到八零年代,城市里的花不用灌溉就会盛开,那么他这种当初绽放得艳丽,而如今逐渐枯萎的花朵,还能重新焕发生机吗?
对于花,李磊第一反应所联想到的,竟然是林黛玉的《葬花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