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三人在离观云海不远的另一片石坪上止步，一栋简陋木屋背靠顽石而建，虽年久却也并未失修，只是瞧着不大美观罢了，所幸有大雪铺盖，多多少少也算好看一些。这周围还另外扎了一圈篱笆，屋前摆了一副白石桌椅，桌椅一侧栽种青竹葱翠被雪压弯了顶梢，别有一番滋味。可除此之外，就再无他物。

石坪侧面有一条山路径，蜿蜒而上，尽头所在是一汪深潭，名作彩虹池，上有雪水瀑布悬挂，自常年积雪难融尽的山顶北侧转过山道而来，冲入池潭则隆隆有声，水雾弥漫，彩虹横空，故而得名彩虹池。池潭另一侧紧贴险崖，有白石阻拦，作细流涓涓流淌而下。山下青松翠柏扎根险石之间，出没于滔滔云海，再远处有山峰如剑芒破出，其上有一顽石，作苍狼啸月之姿，格外的栩栩如生。而要观云海，观苍狼啸月，就需得前去观云海才校苏木问起，那老僧耐心解释，观云海便是来时路上途径的另一片石坪，突出山崖之外，有六分悬在空处，最边缘的平石是可追溯到百年之前的某一代卡尔玛一剑劈成，用作观云海，自那之后，这片石坪便被叫做观云海。而其下深不见底，倘若失足，就必然死不见尸。

苏木谢过之后，老僧双手合十，诵念一声佛号，又言日后会有僧定时送来斋饭，随后便告辞离去。

屋里只有一张床板一副铺盖，苏木就犯了难。

“我睡地上。”

瑞雯跟在后面进了屋里，瞧一眼就知道苏木难处，不等他开口，便率先出声。

而后就在角落里靠着墙板坐下，取出先前依葫芦画瓢的十六式剑招继续揣摩，又拿起断剑，照着纸上比划。前前后后统共也就十六幅图画，招势相连，本该圆润自如，可偏偏到了瑞雯手里，就怎么都显得格外滞涩，一招一式的契合之间动作极大，就不免会有多余之处，与剑招本意脱身基础的简单动作相违背。

依着素马长老曾对苏木的指点来讲，就是手脚肩背与气力运转不够干净利落，多余的动作只会浪费体力却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暴露破绽给敌人可趁之机。

而瑞雯毕竟不是正统的学剑出身，就她现在使用的这一套剑法还是在战场上自己琢磨出来的，但求干净利落，杀人破甲最快，不为其他。可真要论道正统的剑术刀法，恐怕苏木还能在理论上指点指点瑞雯也不是没有可能。

却话虽如此，真要在剑术一道上看来，苏木终归是没有太多发言权的，看了片刻之后就轻轻摇头，看不明白，而后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他在考虑是不是要跟朔极寺再要一张床板，还是自己打造一张。

如此想着，目光就转向了一旁被大雪压完了顶梢的青竹。

也不知这青竹已经有了多少年的历史，粗有碗口一般，长比三丈更高。苏木暗自里比划过，真要用这青竹打一张床板出来，估摸着三根就够，顶多四根。虽竹林不大，只占篱笆院的一角，可真要砍倒三四根的话也是瞧不出来的。

心里如此想着，却也没敢真的提刀上前。

这地方是历代好几位卡尔玛曾经的住所，虽那些人已经成了过往，但先前瞧着这一代卡尔玛的模样，似乎那些人也不是真的死了。万一，就只万一，那几位卡尔玛里有人对这青竹格外看重，借着这一代卡尔玛的眼睛瞧见了，岂不是要给他剥下一层皮来都未必肯罢休？

苏木激灵灵一个寒颤，不敢再打这青竹的主意，就等着来送斋饭的僧到了，跟他好好上一，一张床板，一床被褥，怎么也不算无礼要求。

可中间是不是还要做一层隔断出来？

或是就此和衣而卧？

那洛霞和克里斯来了又该怎么办？让他们去山上住客房，有需要的时候再叫他们下来？

送斋饭的僧来了。

苏木了自己的要求，僧欣然应下，随后不久就有僧侣送来床板被褥，在屋里另一边架起床铺。

瑞雯只抬头瞧了一眼，之后就从地上转到了床上，继续琢磨那套剑术。

原本还想问一句要不要做个隔断的苏木见状就只得乖乖退了出去，安慰自己穿着衣裳睡觉更暖和，毕竟这山上风大雪大，比之山下还要恶劣，只靠一床被褥未必就能睡得安稳，虽穿着衣裳睡觉是不怎么舒服，却怎么也比冻得瑟瑟发抖强得多。

就一四面漏风的破烂木屋，着实不怎么暖和。

“还得补一补才校”

苏木回头瞧了眼，摇头一叹，拇指在黑刀刀柄上轻轻磨了几下，转身走向那条通往彩虹池的路。

路悬空如石桥一般，险而又险，直到彩虹池所在的巨大石坪上才算安稳。那飞悬的瀑布一边有一片平整石壁，石壁上刻有铁画银钩的古老字迹，苏木都不认得，也没在意，而是将目光望向更高处的几株古木，眼瞧着都是一人合抱的粗细，枝杈繁茂，恰好一旁还有乱石如阶梯而上，就起了念头。

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折了那几株古树许多大枝杈，这才把木屋四面漏风的地方尽可能堵上了，只是从外面看起来像是这屋子扎根石坪后枯木逢春一样，四面抽新芽，着实古怪。

“万灵万物皆有道，观之可悟道。”

苏木搓了搓鼻子，故作满意地掐腰点头，咧嘴大笑。

而后不到三分钟，瑞雯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枝杈全部砍了下来，只留下堵在漏风破洞里的一截，其他的全都丢下云海。

“你可以钻研那本剑谱里的心得，也可以去瀑布练剑。”

面无表情地留下这句话后，瑞雯就直接回去了屋里，继续研磨剑术。

大概是有些生气了。

苏木灰溜溜地去了彩虹池。

越是走近，瀑布落水声就越是激烈，迎面的水气格外冰寒。匹练横空的瀑布下面有一块平整的巨大顽石，水流冲刷许多年也仍旧屹立不动。苏木沿着边缘走去，在瀑布下面是一处然而成的凿空，许是有意而为，几块顽石铺成一条路，直通瀑布背后丈许方圆的凿空。

苏木在最后路尽头上站定，往前就瀑布正下方的平整顽石，与瀑布相距不过一臂之远，身后便是丈许凿空。

水雾弥漫，衣衫尽湿。

拿瀑布练剑？

苏木曾在一些传记上瞧见过此类练剑之法，如那剑道场藏书塔里就有许多，最骇人听闻的，是曾有人横出一剑将千尺瀑布断流斜飞，引白练横空而起，是往古来今唯一一位将疾风剑术臻至化境的人物，近乎于传一般。自那之后，这样的境界就再也没人达到过，哪怕如素马长老，也只过自己曾将百尺瀑布横斩而断，勉强可以做到剑气风岚引水流斜飞，跟那记载中的千尺瀑布差了不只是十万八千里。

眼前这瀑布约莫也是百尺左右。

素马长老可以斩断百尺瀑布，苏木自认比较不上，却也跃跃欲试。

水声轰鸣，苏木猛提一口气沉下胸腹，怒目圆瞪，气势雄浑，而后血气轰鸣，破有自知之明又竭尽全力的一剑斜撩。

刀刃和瀑布将一触碰，黑刀就立刻脱手而飞，苏木也骇然失色，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栽倒进彩虹池里，还没来得及抬头又被顶上砸下来的瀑布水流冲进池底，七荤八素的连着呛了好几口池水，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没了意识，之后才勉强定下神来，挣扎着从水底游出，趴在岸边上脸色苍白地喘起粗气。

握刀的右手，虎口的位置已经被完全撕开，鲜血淋漓，疼痛刺骨。

苏木倒吸凉气，激灵灵地抖了一下，难免一阵后怕。

倘若先前真是呛了水后没能冷静下来，怕是得淹死在这彩虹池里才校

又缓了两口气，苏木这才爬上岸边。黑刀他是不担心的，那东西古怪得很，就算真的被这水流顺着冲下山崖去，或许一眨眼的功夫就会重新回来。与此相较，苏木倒是更在意自己手掌上的裂口，毕竟虎口的位置已经完全撕裂了，深可露骨，如今也算了解了这百尺瀑布的威力，更深切领会了素马长老与那记载中横断千尺瀑布之饶可怕造诣。

随手撕了块衣角布料缠在受手上，不出意外的，黑刀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后。

重新捡起黑刀，苏木就暂且放弃了拿瀑布练剑的想法，转而跑去瀑布一侧的平整石壁跟前。石壁下是一片草坪，有白石作凳，中间已经凹陷，再看那石壁上刀剑刻字的记载，除却一些练剑心得之外，就是一些记载着许多琐碎的文章。尽管这些古老字体让苏木辨识起来格外艰难，却也大概看得懂，就如当中首处提及，瀑布之下的那块顽石，原本高出水面丈许，抱剑枯坐三十年以静心悟剑，剩余九尺而后有几人跟随刻字记载，抱剑枯坐多少年，石台剩余多少尺。到了苏木这里，那石台也就还剩不足一尺突出水面之上。

苏木可不打算留字。

就那石壁上所写，最少的也是枯坐了二十年，最多的一位卡尔玛甚至枯坐五十年，身形枯槁腐朽，却仍旧可以抵住瀑布冲刷，可一剑直上将瀑布分作两边，久不能合，都是苏木可望不可及的厉害人物。

苏木暗自揣测，自己要达到那种程度，恐怕也得几十年的功夫才行，他可没有这么多时间能够静下心来抱剑枯坐。

倒是那所谓的悟剑跟悟道也差不太多。

对于殊途同归这四个大字，苏木忽然有所领会。

随后便提起黑刀，再去瀑布背下，这次是做好了准备，用撕下来的衣裳布料把黑刀刀柄和手掌绑在一起，再横斩一剑。不出意外的，苏木又一次被砸进彩虹池里，咕噜咕噜连着咽了几口池水，这才游出水面。再低头一瞧，黑刀确实是不曾脱手，可手腕手掌是整个地都红肿了起来，被绑着刀柄的衣裳布料生生勒出一道血口子，虽还不至于疼得骂娘，却也一直倒吸冷气。

这回是彻底打消了拿瀑布练剑的想法，就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在石坪草地上稳站浑元桩，锤炼血气，而后挥剑斩剑刺剑各三千，直到手臂抬不起来了，这才回去木屋。

几后，山路上多了几道身影，其中两人步伐轻快，另一人背上扛着鼓囊囊的巨大包裹，手臂上还挂着好几个一臂长短的酒葫芦。约莫着那包裹里也都是酒，加起来的份量可是不轻。

“长存之殿可真是好啊，连酒都没有，还得自备。”

克里斯卸下身上的包裹，坐在山路一旁歇脚，嘴里着好，却脸上满是不忿。

他又转头防贼似得盯住了在上面不远处等他的洛霞。

“先好了，这酒是我背上来的，你们可不许喝！”

霞当即撇了下嘴巴。

“不喝就不喝。”

洛也一脸的轻蔑，拍了拍鼓囊囊的身上。

“我有这些就够了。”

那里面都是巧克力。

临走前，洛和克里斯是近乎打劫一样地卷走了村子里近乎所有的酒水巧克力。巧克力还好，可那酒水却全部装进酒葫芦，再把酒葫芦装进包裹，包裹就变得跟座山一样。也得亏克里斯打就习练棍杖戒刀和拳脚功夫，一身血气灼烫犹如火炉一般，否则要背着这山一样的酒水，怕是还没等到上山就已经被压死累死了。

克里斯又抱怨一声，揉了揉红肿的肩膀，重新扛起包裹，嘴里骂骂咧咧地继续登山。

谁让苏木在信里写明了，长存之殿里的都是一群苦行僧侣，只有野菜野果，根本见不到分毫酒水荤腥。倘若放在以前克里斯还在朔极寺的时候，没酒没肉是再正常不可，可那毕竟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放在现在，没酒没肉一两还好，时间一旦长了，就真是等同要了他的命了。

又不能不来，丢下苏木不管不顾，只靠信件往来，那也未免太不讲道义了些。毕竟真的起来，他和苏木也能算得上是没有名义的师徒关系。

练剑跟他有些关系，却不是什么太大的关系，但练拳可都是他教的。

“让你多管闲事！让你多管闲事！”

克里斯象征性地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相较苏木的重手而言，他这也就只是啪啪响了两声而已。

一路上到山顶，见到了长存之殿的僧侣，询问过后，洛霞面面相觑，而后就道谢告辞，转身便直接下山，按照先前问过的去这座山峰的山腰石坪上找苏木。

克里斯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胀红，气喘如牛，转而怒目圆瞪，恶狠狠地盯着那指路僧人离去的背影，恨不得将其一口吃下去才好。

洛回头瞧见，当即幸灾乐祸。

“好厉害的苦修破戒僧，背山上山又下山。要不还是等你歇会儿再走？”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