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全回来了。
青铜爵摆在我们中间,阿全是做完鉴定后连夜坐车赶回来的,他从包里掏出一沓A4纸,里面是他的朋友处理过的一些资料。阿全递给我:“朔哥你看看。”
我一张张翻过去,前面几张是青铜爵各个角度的影像,这种用专业的摄像技术拍的照片非常清晰,青铜爵上所有细节都没有落下。照片上显示青铜爵表面上没有什么异常,确实都是普通的花草纹,我翻得很快,在最后一张图片上停了下来,这是一张青铜爵内部的照片,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做到把器物内壁的所有资料全部转录成平面图像,打印出来的青铜爵内部图案并不是光滑的平面,而是一片繁复但整齐的花纹。
青铜爵内壁有花纹我是知道的,之前研究它的时候我们都看见过,但我对战国青铜器研究不深,所以我当时只以为就是普通的花纹,没有感觉出什么奇怪。然而把图案展平放到纸上,就不一样了。
将图案展平后,花纹拼接扭曲,隐约显露出另一种图样来,我转动纸张调整角度,花纹背后的图案更加清晰,我看了个清楚,这是扭曲变形后的文字。
我道:“是文字。”
阿全点头:“对,而且是古楚文。这次是正常的古楚文字,凭借现有的古文字字库就可以翻译,我朋友已经帮忙翻译出来了,你猜是什么?”
我往后翻了几页,剩下的是文字资料,大多是整个青铜爵的数据,其中一页的页眉位置写着:
——青铜爵内壁古楚文(译)——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熟悉极了。只看前两句我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阿全对我说:“这是《山鬼》。”
我说:“屈原,九歌之一的《山鬼》。”
阿全点头道:“对。”
其实阿全给我的原文与上文并不完全相同,有几处与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山鬼》并不完全一致,也许是上千年来的缺失与增补使文本变化,也许是这一篇本身就不是原版的屈原《山鬼》。我不得而知,但我一直认为有些东西不公之于众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上文我写的,是目前我们最常看到的版本,望诸位理解。
“《山鬼》是屈原的九歌中,唯一一篇祭祀地神的,山鬼就是山神,这一篇被刻在祭祀用的礼器上,也可以理解。”阿全说。
墨殇这时插了一句:“但是山鬼所描写的对象非常模糊,古今学者有些认为文中描绘的山神是一位男性,有些则认为是女性,甚至有些学者还认为,这不是真正的神明,而是一位巫女假扮成神明,以祈求真正的神明到来。”
阿全愣了一下:“楚国不止一个巫女?”
墨殇反问:“你为什么认为楚国只有一个巫女。”
“不是说朔哥——”阿全转头看我。
我叹气:“是,没错,我是巫女后人,但只是其中一任巫女的后人,楚国存在了那么久,巫女又不能长生,当然是要换任的。”我想起来在秦岭假巫女墓中的壁画,壁画上记述有巫女被她师傅,一个高冠羽衣的方士带走并且教导的过程,很有可能当时楚国是以师徒相传进行神权更迭的。
阿全还没有转过弯来,死钻牛角尖:“不对啊,都叫巫女,就该是一个人啊。”
我没理他,转去看墨殇,墨殇正拿过青铜爵往里面看,试图看到隐藏在花纹中的文字,我继续说:“《山鬼》中说的是男性神还是女性神不重要,重要的是信息,这篇山鬼里,没有一点有用的信息。”
“不一定。”墨殇却摇头,她拿着那沓A4纸翻了翻,在《山鬼》之后就再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全是后期研究的数据。墨殇还是翻到《山鬼》那一页,把其中两行圈起来递给我:“你看。”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我:“……”
这是我永远不想面对的痛。我把纸推还,这会开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古文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吧。
墨殇也楞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我恼羞成怒,她憋着笑道:“抱歉啊,我忘了。”
这道歉简直太没诚意,我想发作,墨殇迅速转移话题:“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在山间采摘灵芝草,山石嶙峋葛藤蔓蔓。注意这个山间,具体的我不敢说,但确实很多资料都显示,这座山指的是巫山。”
几天前我们抓住的那个盗墓贼就说的就是巫山。
事实很明显了,巫山,那里有一处巫女的领地。
“有祭祀用的礼器,应该是很重要的一处,也许是巫女当年主持祭祀典礼的祭坛也说不定。”阿全插了一句嘴。
墨殇说:“小林,要去吗?”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时隔一年之久,有关巫女的事再一次找到我头上,用一种随意却很难拒绝的方式。也许从我当年选择走上倒斗这条路开始,就注定了我这辈子没法永远清闲安宁地过下去,注定了要行走在人类社会的边缘,在生与死的边界处奔跑、拼搏、得到、失去,用生命作为获得财富的赌注。
但如果这条路也是我这些年获得的快乐,经验,甚至朋友的唯一来源的话,那我,甘之如饴。
我点头:“去。”
——
好容易才勉勉强强连续开业满一年的店只能再次关门歇业,其实我这铺子平时生意还是很好的,尤其是墨殇坐店里待客的时候,店里的男性顾客都会多许多,而且出手大方。这一回歇业也不知道得多久,这都是损失。阿全心疼得一个劲念叨说下回必须雇个人看店,他原话是这样的:“咱是正经生意人,开个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成何体统?再说咱每一回出去都光出不进,咱坐吃山空啊?钱难挣屎难吃,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这小子!
考虑到目的地状况的未知性,我们必须做足准备,我从仓库里把过去倒斗用的装备翻了出来,然后紧急补充诸如压缩饼干急救药之列的消耗品,根据那个盗墓贼的经历,我们的目的地八成是在地下,最好直接以对待一个斗的态度来对待它。清点完所有装备,里面有不少是违禁物品,飞机高铁火车等公共交通工具都不能坐,只能自己开车。
三天后,我们把最后清点打包完毕的装备搬上越野车后备箱,驱车出了市区开上前往重庆市的高速。
墨殇没驾照,一路上由我和阿全轮流开车,从我住的小城到重庆非常远,一千多公里,不过好在交通发达,开车走高速也就大半天的时间。
到重庆下了高速,从公路出城到达重庆市巫山县,这里是三-峡-库-区的腹地。那个倒出青铜爵的盗墓贼提供的地址就在这里,但因为受惊过度,他给我们的地址并不十分详细,等到了地方,更具体的只能我们自己去找。
长江有‘黄金水道’之称,运输量极大,在过去,长江沿岸有很多码头以及相关行业聚集形成的城市,如今这些地方已经发展成或大或小的城镇,沿河而立。巫山县是沿江的县城就是这样,县城边缘紧邻长江水道。自然景观秀丽,旅游业发达,著名景观之一就是巫山神女峰——重庆巫山神女景区。
偏生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这神女峰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