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的是我命不该绝。
濒死前一瞬人的记忆似乎都会非常细致而深刻。我看着我的裤脚衣袖已经沾染上了岩浆,高温使得布料腾起小小的火苗燃烧起来,高温让我的头发蜷曲以及碳化,灰白的粉末窸窸窣窣地从我眼前落下,靠着我手的一头先陷进岩浆,我看着指尖与岩浆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最后那一块石头是突然陷进去的,身子底下突然没了支撑,我不是指尖先掉进去,而是整个人砸进了岩浆之中。
岩浆却在我掉进去的瞬间分开,接着我我身子底下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我所处的地势徒然拔高冲出了岩浆!
那居然是一块凝固的岩浆将我托了出来!
平台下面就是细细的凝固了的岩浆石柱,整体如同荷叶一般将我托举在上,这场景绝不是一般的自然规律能做到的,能将地脉的力量控制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的人,只有一个。
我笑了。勉力支起身子抬头四顾,身旁的岩浆涌起极高的浪花,接着突然炸裂,露出个娇俏的人儿来,墨殇赤脚踩在翻腾的岩浆之上,却不被那高温的粘稠液体伤到分毫。她身边还站着一人,身高,容貌,衣着皆与她一般无二,是墨邪!
我看着墨殇,近乎痴迷,她长大了,再不复十七岁小女孩儿那般的青涩之态,真真正正成了大人的模样。和我曾经幻想过的,她长大的模样一模一样,她的眉眼更舒展了,身形没有过多的变化,一眼看去却更加颀长挺拔,朝气间多出几分沉稳,以前的她像山间的谷地,起伏和缓而低调,只有在暴雨危及它的存在的时候才会以一场足以杀绝一切生灵的泥石流向外界宣告自己的主权,现在她则是整片山川,它包容一切,也威仪无边。
这才该是一个真正完整的地胎原本的模样。
我笑了,托着我的岩浆岩平台如同活了一般将我送至岸边,平台在触碰到岸边的岩石时即与之融为一体,托着我在其中畅行无阻,在远离了岩浆的地方停下,我看到墨殇向前迈步,脚落之处总会有一道岩浆冲出变成稳固的踏板,又随着墨殇脚步离开重新落回岩浆之中,岩浆涌起时会带起闪烁不定的火星,轻盈的围绕墨殇足间旋转,时而散去时而聚拢,步步生莲一般。
她重新踏上陆地,看着我喊我的名字,她走近我,我不知身上何时多了力气,居然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前冲几步,一把将墨殇抱住。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我感觉到她浑身的肌肉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放松,她拍了拍我的背,笑骂:“这是干什么?还不松手?”
我不理她,抱的更紧了些,在她低声警告我“周围人都看着,快松手。”的时候,我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之前那股子莫名升起的力气一下子又消失了个干净,我晃了一下,墨殇急忙扶住我我才没躺地上去。她埋怨道:“小子,你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要是石胎彻底融化或者你血流干的时候我还没出来,你掉进岩浆中你就死了,连骨头都不会剩下,再也没人能救得了你。”
我笑了笑:“可我要是不下去,你就死了啊。”
墨殇被我说的一愣,良久才动了动:“你这话说的……”
她赌气一般松手,我现在跟浑身骨头被人抽了一样根本没办法自己站稳,她一松手我就要倒,我哎哎哎地喊了两声,旁边地面升起变成张椅子刚好接住我,还自动调整了一下高低让我躺的舒服,墨殇本人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干瞪眼,满腔的柔情如同喂了狗,一瞬间只觉得心里凄凄凉。
墨邪还活着,我甚至还能看到她胸口衣服上的刀口,她刚才一直默不作声,静静地站在一边,现在墨殇站在了她的对面,她还是不发一言,两人沉默着相对而立,以前的墨殇因为年龄偏小,虽然和墨邪长得一样,但仔细去看仍能分辨出二人不同,如今她已是成年的体态,气质比起以往更显沉稳,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几乎分不出她们谁是谁。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衣衫一样强大的气场,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不像是故友相见,更像是死敌对峙。
良久——这一次居然是墨邪先打破了沉默——她低垂下眼,声音清淡:“你走吧。”
墨殇冷笑一声:“走?你想让我走哪儿去?”
“墨家欠你的,业已还上,如今你不受任何人掣肘,想走去哪里,就走去哪里。”墨邪淡淡地道。
墨殇又是一声冷笑:“那你呢。”
墨邪不说话,墨殇继续说:“契约废除,你们墨家人没了我的地胎力量庇护,想来这会儿那些年龄太大的老家伙已经濒死了,你现在让我走,我走了,你的墨家,可就彻底没了。”
墨邪是知道这个结果的,并不怎么在意,摇摇头:“散了,就散了吧。江山代传,墨家兴盛许多年,也该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墨殇讥讽一笑:“之前打算拿我祭祀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墨殇说完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毫无道理,墨邪当时本就是为了麻痹那些反对她的人故意在演戏,说的话怎么可能当真。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又过了很久,墨殇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舒了一口气,低着头苦涩的笑了笑,她伸手,两人之间的地表凸起一块,正中的石球如莲花般绽放,露出里面的东西来,那是两把古铜色的短刀,墨殇的手按在刀上,将两把刀一并拿了起来,我看到墨邪似乎动了一下眼睛,她向来表情少得可怜,能动一动眼睛已经是内心起了不小的波动。就在这时我听见墨殇低笑了一声,将其中一把刀递给了墨邪。
墨邪惊住了:“你……”
墨殇自嘲一般摇摇头:“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真是天生一副贱骨头,若不是这样,我过的一定比现在好的多得多。”
“可是有什么办法。”
“我若是走了,墨家会倒,你也会死啊。”
——
那之后的事情,我不想过多赘述了。
墨殇做出的这个决定即在情理之外又在我意料之中,我有惊讶也有理解,倒是墨邪吃惊不小,她坚决地摇头,转身就要走,可是如今风水轮流转,全盛时期的墨殇哪里是失去了地胎庇佑后力量削弱大半的墨邪所能抗衡的,墨邪的脚直接陷进地下去,那块地面带着她转身再次回到墨殇身边,墨殇根本不容她质疑和拒绝,抓起她的手就把刀塞到她手里去,墨殇笑了笑,在薄薄的红色光华映衬下她的笑容分外好看:“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的还是错的,可是时间长了,有些事,对错,早就不重要了。”
那个死去的冰胎彻底补全了墨殇曾经缺失的那一部分,如今的她再也不用像以往那样就连动用本属于自己的力量都要再三小心,稍有不慎就会性命垂危,此时的她就是这片山川大地的主宰,步履所及之处,皆是她的领土。
那个岩浆之下的浅淡影子不见了,我猜想应当是和墨殇融为了一体。墨家人死了大半,但好歹还残存下了一些。我那时候才知道墨邪带来的这些人都是墨家血统最纯正,最强悍的子弟,身上流淌的地胎血脉也是最多的,原本这些人都是要死在那里,用他们身上的地胎血脉来弥补墨殇的缺失,族中那些传承血脉更加浓厚的老人,很多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悄悄进入这里,尸身消亡在滚烫的岩浆之中,仅剩寥寥无几的血统斑驳的人带着家族剩下的妇孺孩童悄然离去。墨邪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待墨邪与最后这批墨家血脉死去,契约崩毁,地胎血统消失,整个墨家就真正宣告覆灭。
纵使事先已经有了猜想,在得知这一切后我还是不由得感慨,墨邪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放弃墨家。不管是什么时候,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墨殇。
然而地胎血脉并不是完全没有变动的,契约在墨殇跳入岩浆的时候就已经崩毁了,如今墨家人身上的地胎血脉全凭墨殇一力维持。血脉的力量消退了很多,不少年岁过大的墨家老人都因为寿元耗尽而老死家中,可终究还是留下了那么几丝血脉,墨家人的力量消退很多,却没有完全消失,墨家,终究还是保存了下来。
是九死一生也是百废待兴,墨家之后该怎么走,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出去之后我曾以为墨殇会选择跟着墨邪回墨家——毕竟她都选择了继续担着墨家这个大担子,这就说明她还是承认自己墨家小殿下这个名分的,总归得对自己手底下的产业上点心——而她也确实跟着墨邪走了。我跟阿全和他们告别后又在车站和楚湘分开,两个人回了我们的小铺子重新开张,我这铺子这两年开得断断续续的,客流量都跑了不少,阿全一回来就不停抱怨经济紧张入不敷出,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得变卖铺子了,没两天就拉着我到处跑去进货,去联系客源,声称这一次他必须得好好的,认认真真的将这个铺子经营起来。我也随着他的心意,将注意力全都留在铺子的经营上,进货出货,迎来送往,日子竟比之前我们到处下斗那段日子还要显得忙碌一些。
忙碌间隙我也偶尔会回想过去的事情,并且趁着闲暇寻了些笔记本将这些事情一一记载下来。我也经常会想到墨殇,但只是想到,想想,然后就过去了。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我的生活又回归到了墨殇出现以前的那段日子,我本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墨殇了,却在几个月后的一个早上,我又见到了她。
那天是我晨练归来准备开门营业,远远地看见铺子门口站着一个人,阳光很好,给人影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边,越走近我的脚步就越慢,最后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听到动静,回头,看着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低着头摸出钥匙去开门,卷闸门是铁皮的,稍微动一动就是哗啦啦一阵响,我将卷闸门用力推上去:“怎么来了?”
墨殇跟在我后面:“墨家的事差不多都结束了,我不乐意在那里待着,就出来走走。”
玻璃门上也是有一道锁的,今天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找不对钥匙,试了一次又一次:“那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墨殇说:“走的久了,慢慢的就累了,人不能总在路上,闯荡的久了总归是要回家的,我仔细想了想,似乎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上扬,急忙低头装作找钥匙来掩饰,墨殇上前一步拿过我手中的钥匙拨拉两下,捏着其中一个重新递给我,正是这玻璃门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眼,扭动,我将玻璃门打开,晨起的阳光洒在店里的货架上,这就算是开张了。
就着阳光,我转过头:“那正好,昨天阿全从洛阳那边新进了一批货,你给掌掌眼。”
阳光从她背后透出,仿佛她就是光源,她逆着光,我本应什么都看不见,可我却觉得我分明看清了她的面容,我看到她笑了笑,说:“行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