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外咳嗽来得有些突然,庾常侍忙抬起衣袖掩了口鼻。或许这是故意而为之。这不是扯淡?你一个在当朝权力中心混出来的中年男人,跟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说什么军国大事?
王顸又上前一步,伸手摸摸孩子的额头,又转身对庾常侍道:“快起来吧,说点儿正经的,小爷头上还是很烫,赶紧拿个主意才是。”
“那和尚很快就到,姚德成若没这把握,岂敢信口开河?”庾常侍一边说一边后退着站起来,低了头僵在那里。
那侍女轻轻地用自己的手背触碰了小十爷的脸颊,不由得紧锁眉头,说:“路上要走几天,庾大人应该心里有谱才是,如何就不知安排侍医?大王殿下遇事没了主意,你庾大人本不该这般盲人瞎马。”
“是!阿姊所言极是,江陵城外……形势紧迫,大王殿下千头……万绪,我等众臣行走于帐下,任何事体不敢怠慢,唯独对小十爷出使长安一事……安排不周,好在这驿丞……也是忠心耿耿之人,待那出家之人赶到,小王爷必能……逢凶化吉”庾常侍像是害了牙疼病,让王顸觉得他是故意这样说话,又在心中暗暗佩服这两个在小王爷身边服侍的女子。
“水,我喝水!”安梁郡王急急地在侍女的臂弯里扭动着身子,又道:“热,我热!”小孩子生病差不多都是如此,不耐烦,想发脾气,又没力气,说不出哪里难受。若是耶娘老子在跟前,必定是要卧在怀里才肯。
另一个侍女忙递上一个小小的青玉碗,送到嘴边,他却不喝,仅仅是嘴唇碰了碗沿,就急急地躲开,道:“热,热!”两个侍女差不多同时哭了起来,像是连责骂庾常侍的心情都没有了。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人,那道士,就在大门外!”守在门口的带刀卫士探了身子传话,庾常侍并不转头看那传话之人,道:“传他一人进来。”
为什么只让他一个人进来?
王顸心中闪过这样一个问号,又不敢多想,只是非常急迫地想见到这位出家人。这道士最好是带来了灵丹妙药,安梁郡王一粒丸药吃下去,身上的烧就退了,明日一大早就能赶路,若到了长安,自然也就是知道这是哪一年哪一代
若是长时间这样,活在猜谜一样的日子里,王顸认为自己一定会疯掉。
牧耕道人来了,就在门外站着。
庾常侍像是闻见了那道士身上的气息,并不往门外的方向看,只是说道:“狗东西,还不快快滚进来给小王爷瞧瞧?还等着下帖子请你么?”
话音一落,道士就进了屋,来到庾常侍面前躬身施礼,却不跪下,道:“常侍大人,久仰,久仰!”
“哼!我等朝廷使节,乃是国家股肱心膂之臣,勿需尔等这般奉承,若不是小王爷途中染疾,岂敢有劳尔等世外之人?”庾常侍这话,王顸听着极不友善,想那牧耕道人心里也不爽。
都什么时候?还在弄这些?王顸联想到庾常侍对自己的那个恭敬派头,自认为身份应该高于他,于是忙道:“庾大人不必过于计较,还是先请道人快快为小王爷诊病才是正理。”
那道人频频点头道:“还是先让贫道看看王爷的病,”说着,径直朝着右边厢的胡床走过去,跟随进来的一名卫士就端了蜡烛,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借着蜡烛的光线,王顸终于发现那个抱着小王爷的侍女,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却是眉眼周正,举止端庄得体,气质果然不凡。
牧耕道人一身青布袍服,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越法显得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此人,属于鼻若悬胆的那一类面相。他慢步上前,半蹲在胡床前,拉过安郡王的手腕,搭指切脉,仅仅片刻,就扭头朝向庾常侍,缓缓说道:“脉浮,紧,身大热,此为表症,不过是偶感伤寒而已,宜发汗解表,煎一碗桂枝汤,喝下去,再佐以热汤面,加些苦酒麻油调和,也就渐渐安稳啦。”
苦酒,就是后世之人所谓的醋,麻油即是芝麻香油。这些,王顸都能听懂。
在他的前世,在他供职的江北县税务局,男女科员们在生病的时候也常常去看中医,回到办公室之后,也会继续讨论手里那张中药方子。以王顸在法学院硕士毕业的智商,药方子里面那些名词,私底下搞清楚并不难。
然而,庾常侍却像是不懂了,断声喝道:“好你个阿秃驴,这般无用之废话,你还要说多少?拿你的秃驴脑壳想想,这驿站地处边境,此刻又是夜间,到哪里去寻桂枝?谁能配齐你开出的方药?”
王顸一听这个,迅速改变了刚才对牧耕道人的一丝丝好感,暗想,是啊,常侍大人说的在理,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难怪那位被誉为民族魂的大文豪,一生最信不过的就是中医……
道人却不忙,缓缓地说:“常侍大人有所不知,这桂枝汤,乃是桂枝加生姜、甘草、大枣而成,生姜大枣本是灶间寻常之物,若有此二物,也就不难,不妨传那驿丞进来问问便知。”
庾常侍十分不耐烦地对着门口一挥手,道:“传驿丞!”
牧耕道人踱步到庾常侍面前,拱手施礼,说:“常侍大人有所不知,贫道前来途中,桂树随处可见,此刻派一兵士前去砍一枝回来,也就足够用了……”
庾常侍未答话,因为他看见驿丞已站在门外,就问:“姚德成,你这驿站之中,可有生姜大枣?可能找到桂枝甘草?可能够按这秃儿之意,为安郡王配齐一碗桂枝汤?”
没想到,姚德成说:“此事,问问厨役下人便知,可是,我那一干下人都在库房之中,不得擅离半步,没有大人之命,小人我哪敢谮越?”
“谮越!?你也配谮越二字?”庾常侍不耐烦地一挥手,命令道:“带这道人前去问话,驿丞留下,我有话说。”
话音刚落,白日里跟随庾常侍的两名武士就出现在门槛之外,牧耕道人就跨步出去,由两名武士带去问询厨役下人。
没有命令,姚德成自是不敢跨过门槛,庾常侍说:“那阿秃刚才诊病,还算在理,不过,我看重的是品行,你和他早有交情,如今可有把握?”
姚德成略略抬头,又低了下去,道:“高祖爷蒙难之前,建业城外已无出家人的容身之所,他逃命回来,曾在驿站小住,医得贱内风寒之疾,算是结下渊缘……”
“嗯,”庾常侍像是不想听这些,他打断了姚德成的话,问道:“我是说,那秃驴会不会心怀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