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顸心中不由得往下一沉,本以为她也不过是点到为止,而她却又继续轻声细语地说道:“其实,湘东大王殿下自然深知北国时局之复杂多变,宇文太师起于行伍之中,多年忙于东征西伐,但对诸子的栽培教导,却是十分注重正统儒家文化之浸润滋养。”
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是这般得体,这般素质与涵养,绝对不是临场发挥出来,更不是装不出来的。王顸呆呆地望着云锦阿姊,心中有潮水般涌动。
云锦并未察觉到这些,仍在述说她的见解:“庾常侍的根底,少将军也是知道的,江南世族里,有几人不知道南阳新野庾氏?”
南阳?新野?王顸暗暗惭愧,若说南阳,我只知道一个诸葛亮一个张仲景。
云锦说:“传到常侍大人这一辈,察遍江南,也只有新野庾氏,称得上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世族大家,庾常侍十五岁入宫做昭明太子的讲读,当今圣上被立太子之后,又在东宫任抄撰学士,仅凭这两段经历,还不足以让宇文太师珍惜?”
昭明太子?
当今圣上?
东宫抄撰学士?
如同有重物从空中落下,直直地击中了王顸。云锦阿姊的话,令他感到目不暇接头晕眼花。
只是,这些话语中的信息量太大,仅一个“昭明太子”就把王顸给震憾了。
古人云,文选烂,秀才半!昭明太子,可是那个编纂了《昭明文选》的梁朝太子萧统?只可惜,这个才华横溢的太子非常短命,没能当上皇帝。如此说来,云锦阿姊刚才所说的“当今圣上被立为太子之后”,应该是说,昭明太子死后被立为太子的那个人,现在正端坐在皇帝宝座之上,也就是说,我从郁郁不得志的江北县税务局,回到了《昭明文选》成书之初的年代?
王顸不敢再看云锦阿姊的眼睛,一个人,往往就是在与对方说话时露了底细的。王顸担心自己一张嘴就露了馅儿,他更不知道云锦阿姊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来。
云锦却说:“当今圣上虽说已在朔旦改元大宝,湘东殿下却仍依旧制称太清四年,从中可知决心之大,若有朝一日剿灭叛逆,岂不是名留青史?”
王顸一听“剿灭叛逆,名留青史”之语,心中难免反感得很,整日里打打杀杀的有么意思?过两天现世安稳的日子不好?争来争去,有么好争的?
总之,云锦的话,引起了王顸的不快,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这一刻,他就是极不喜欢这些话语。于是,他反问道:“阿姊妄谈政事,就不怕杀头?”
“杀头?”云锦阿姊瞪起了一双杏眼,冷笑两声,道:“杀罢!我们李家,都是遭过死难的!”
“我们家,已算是杀过了一回,还怕再杀一回?”说这话的是玉奴,这奴才也算是贴着主子的心窝子说话。
云锦说:“也不算是杀过一回,殿下开恩,负罪之身都还活着,如今大敌当前,万万不可再纠结于过去,理应一致对敌才是。”
唉唉,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看问题的高度就是不一般啊!王顸偷偷瞟了云锦阿姊一眼,难免疑惑:这哪里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她的主意与见识,可真是不一般人能并肩啊。我若与这女子一路同行,平平安安到长安,在那吉凶未卜的长安城里,若再有她相帮衬,还怕渡不过重重劫难?还怕有朝一日回不到江陵?
云锦阿姊起身去屋舍门口,又端过了一个砂钵,莲步轻挪,来到王顸跟前,说:“你端坐起来,把小爷抱在怀里,我跟玉奴来服侍小爷把汤药喝下。”
王顸没有言语,一切照办,安郡王像是醒了,十分听话,玉奴拿了细长柄的银汤匙,一点一点地把汤药喂进了口中。王顸细细打量这小毛孩子,五官周正,皮肤细嫩,睫毛长且弯曲。若不是啼哭了半路,看起来还应该更精神一些。
“难道,这就是当今圣上的第十个儿子?”王顸正要这样问,又猛然间把话咽回到了肚子里,心里说:“这个六岁的安梁郡王,应该懂得一些事情,这一路上,我所说的话,万一被他记住几句,待到日后回到江陵,他突然说起三言两语,其中再有不妥之语,岂不是成为我的罪证?”
王顸想起来了,那砂钵中的汤药,并不桂枝甘草,不过是生姜大枣葱白胡荽一类,难怪这小毛孩子一口又一口地喝得如此爽利,他这老半天粒米未见,想来一定是饿得不行。
此刻,王顸并不感觉到饿,只是感觉心里堵得不行,我这是回到了梁朝!南北朝之时的梁朝?
我的老天爷,怎么会是梁朝?
南北朝三百年,谁不知偏隅江南的宋齐梁陈,貌似一朝比一朝窝囊啊?我夹杂在南朝梁国出使北国的使团之中,还能有个屁作为?
且慢,还有,这宇文太师是谁?
王顸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病了。此刻,偶感风寒之人,已经不再是安梁郡王,而是他王顸。
头重,脚轻,额头两侧涨满紧致,后脖梗子僵硬不堪,两眼干涩,口鼻中似在喷火……
王顸浑身不自在,难免又在心中痛骂,好你一个狗秃道人,你让老子在这护阳保阴,可算是把我推进冰窑里了,我的前世在江北县税务局已经卑微得不行,为何今世又是这样一个动荡不堪的年代?
“少将军聪敏绝伦,依我看,咱们车上那五百卷宫藏典籍,你比那庾大常侍更精通,咱们到了北国的长安城里,少将军便把过去在大王殿下跟前的一身本领施展出来,就凭那五百卷书,也能把庾大常侍给比下去。”说这话的是玉奴,就是那个在路上对庾常侍丝毫不客气的丫头。
如此说来,我曾在那个湘东王的面前卖弄过学问?她知道我的底细,如何我偏偏不记得?王顸努力地在想,仍然记不起当初是一个怎样的情景。于是,他忙说:“岂敢,岂敢,哪有什么聪敏绝伦?不过是看了几卷圣人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