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宗如周答话,太和驿站的狭窄门洞之中,早已快步跑出六位持刀武士。这些昨日曾经护卫在安梁郡王车驾左右的冷面之人,个个宽肩细腰身手矫健。只见他们提了钢刀屈膝弓腰快步冲过吊桥,直奔宗如周而来,眼看就要呈环围之势。
跟随宗如周的两名骑兵见势不妙,手提缰绳跃马挥刀,急速向前来至散骑常侍庾信与宗如周二人之间,像是要解救又像是要充任护卫,却被安梁郡王的一名武士迅疾抢先上前一步,闪电般出手,挥动钢刀如一道弧光划过。眨眼间,那钢刀已砍在骑兵胯下战马的前腿胫骨上,一声嘶鸣,血光飞溅,腥气扑面而来,众人纷纷掩鼻躲闪。
看到这一幕,王顸被惊呆了,直觉得那血腥之气实在难闻,腹中竟然涌起一阵翻腾。想呕,想吐,又强忍住。被砍中前腿的马儿就惊疯了一般长啸不止,似是疼痛难忍,狂奔两步之后却又伴随着一声悲鸣而轰然摔倒在地。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变故皆发生在转瞬之间,那马背上的骑兵自然未能幸免,冷不丁地一头栽倒在地上,直摔得尘土满面,狼狈至极,庾信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本打算协同作战的另一个骑兵见此情状,慌得连忙手提疆绳,急急地勒住了战马,人与马俱呆立在原地,倒像是僵在帝王陵前的一具石象生。宗如周转头看时,那个一头栽倒在地的骑兵仍未站起,脸上表情狰狞,像是摔伤了哪一处要害。
“宗如周!如若抗旨,明年今日,乃是你的忌日!拿下!”牧耕道人说完,满脸怒气地后退一步,王顸等人再也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不怒而威的六名武士步步逼近,手中钢刀寒光闪闪,其中一口刀上血迹未干,仍然有鲜血沿刀刃缓缓流下。果然,宗如周举手告饶,道:“各位军爷,哎哎,且慢动手,待下官前去传令,依照钦差大人的旨意行事,也就罢了。”
观战至此,庾信不由得点头,似是难以掩藏心中狂喜,对着王顸一摆手,道:“我等且随宗大人前去颁令,诸位弟兄莫要冲动,有分歧可商榷,急躁什么?动刀动枪地有何意义?”
在王顸听来,这简直就是放屁!你有这等本事,如何当年不在建康城头奉劝侯景放下刀枪?
庾信说:“诸位弟兄,我等本是同祖同宗,区区小事,一点误会,又何必大动干戈?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还稍安勿躁?如若不是陈儿洒跟牧耕道人的密谋,你庾信老贼能抗得住宗如周身后那三百骑兵?方才他要亲自察看你的所有车辆,如若依他的意思行事,岂不是你老贼的又一桩奇耻大辱?
绕过那些尸体渐凉的战马,王顸与散骑常侍庾信跟随宗如周,来到官道以东的众骑兵面前,那个战马被砍伤前腿的骑兵,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无人同情,显得格外可怜。如今他的境遇,仅次于他那个被一支弩箭射中咽喉的短命兄弟。
“钦差大人有令,我等留下一百匹战马,增援太和驿站,以备边患,此乃国之大局,也算得肘腋之亲情所在,诸位不必多想。”宗如周说得很慢,全然没有刚才的那般慷慨激昂。
“此计欠妥!”一股倔强的声音!一个脸上带血的骑士!他从兵丁群中走出,眉宇之间透着冷峻。此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气质不凡,应该不是普通一兵。
“都尉贤弟,不可冲动!”宗如周向前欠欠身子,道:“那钦差大人,也是奉命行事,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我等凡胎肉身,哪里抗得住?”
都尉!果然不是普通一兵!
王顸迅速回忆了汉唐之间的武官勋官品级,这都尉最低也是个从六品吧?让都尉一级的武官装扮成普通士兵,你宗如周的居心何在?果然是有备而来!
如此说来,牧耕道人刚才所言的岳阳郡王私通北国,也绝非空穴来风吧?王顸隐约之间就暗暗佩服起来,一个和尚,走投无路之时暂时栖身于道观,他如何就知道这些宗室内幕消息?此人若落在湘东王的手中,岂不是要么飞黄腾达高居庙堂之上要么因言获罪身陷囹圄之中?
都尉的眼中弥散着悲哀与愤怒,道:“宗大人,如此贪生怕死,可曾想过我等回到府中,如何面对大王殿下?”
“这?”宗如周一时语塞,满面尴尬与惭愧。
都尉叹气,摇头,似有难言之隐,又道:“一众弟兄皆是军籍在身,大敌当前,轻易弃甲,岂不是死路一条?”说完,单膝跪地,将手中佩刀举过头顶。
众人看来,都尉之意,必定是希望宗如周给他一个舍身成仁的机会。如此言行,方算得真正血性军人之所为作也!
都尉之言,倒也提醒了王顸,眼下若不按牧耕道人之计策行事,安梁郡王一众人等如何平安到达长安?
眼前,除了隐约能听到的风声,王顸听不到任何响动。宗如周在沉默,庾信也在沉默,那都尉却是在僵持中等待。
如此这般,王顸更担心起来,这三百虎狼骑兵之中,尚不知还藏有几个都尉这般的人物。若安梁郡王稍有闪失,我们还有无可能回到江陵?回到江陵,那湘东王岂肯放过一人?
终于,宗如周打破了寂静,说:“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嘛!”
宗如周像是十分着急,忙把都尉的佩刀拿下,双手把都尉扶起,说:“两军对垒,哪有一成不变之对策?眼下,也只有先保全弟兄们的性命,万万不可再伤亡一人,至于说百匹战马,毕竟都是身外之物!”
宗如周说完,又转身面向庾信,拱手道:“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贤兄,意下如何?”
庾信手提缰绳,向前挪动一点,拱手还礼,道:“本该不必动干戈,你我同为大梁国骨梗之臣,昔日承蒙高祖爷栽培与厚爱,如今虽说暂时各为其主,但最终还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字,既如此,下官这厢有礼,多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