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贾雍倒像是不再饱受疼痛困扰,缓缓地说道:“一刀一枪之法,能敌几人?少将军天资超群,聪颖异常,还是要以大将军为师,且看少将军几位兄长,哪一个不是文韬武略,由此说来,将门必出虎子!虎子却不是凭了马上刀枪,这也算是我习武十年,又在军中跟随行走之心得,权作临别相赠……”由此说来,贾雍也是知道王顸父兄众人的底细,王顸不由得摇摇头,暗想,你们皆是执迷不悟的苦命人哪!一个男人,为什么偏要在军中搏取功名?一战成名,又有多大的意义?
“你那个双胞胎弟弟,我看也是个异常聪颖之人。”贾雍哪像个将死之人?任何事情都在他心里装着哪,他又说:“少将军此行长安,务必要为湘东殿下带些资政之道回去,你在湘东殿下心中自是不一般的人物。”
王顸只是看着贾雍,却不知道如何来安慰他,我尚有一个双胞胎弟弟?那么,湘东大王焉何不让我那弟弟陪侍安梁郡王出使长安?
一个将死之人,所言之事如何可信?王顸看着杜牧耕右手捏了针,左手在贾雍的肚脐向下三指又向外挪动四指,测得一个点,右手就将针扎了进去。
我还有个弟弟?他是一个怎样来历之人?此刻,他在江陵城里的家中,还是随便父兄在外征战?若我以后滞留长安,这辈子我们亲兄弟几个还有没有机会见面?王顸顾不上想太多,贾雍像是没有察觉,而是说道:“太和驿站,面对逆军,我已有杀身成仁之意,在城楼上,我想一箭射死宗如周,他一个读书人,如何与那襄阳卖国贼狼狈为奸?只是,云阿姊一个计谋,拖住逆贼之兵,待来了仲太守……”
“先别说那会儿,你说说眼下,”杜牧耕已把绣花银针扎进贾雍腹中足有四指,又一番提、捻、压、转之法,道:“眼下如何?可有些轻爽?”
“徒劳!”贾雍定定地说:“这是命!住进太和驿站之前半日,我臆想到在江陵之时日,便有不祥之感,后来就是腹中疼痛,时轻时重,自我记事之时起,从来未有这番难受,我想,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生之大限。”
“无知竖子!”庾信微笑着骂道:“听你这口气,可是一个有病之人?还生之大限?还命中注定?”
杜牧耕忙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再与贾雍说话,姜培宽又一次把豆青碗送到嘴边,说:“贾军候,喝一点吧!”贾雍张了嘴,姜培宽就把一点黄米汤倒进了贾雍的嘴里,又从白瓷大碗中倒出一点,晃了片刻,正准备让贾雍喝,庾信却问:“谁能找个勺子来?让他吃口稠的。”
话音刚落,就有兵卒跑去,大概是想寻一把勺子,王顸就想到了云锦阿姊用来给安梁郡王喂稻米粥的那一柄银质长勺。
“对!”贾雍像是鼓足了力气,说:“吃口稠的,下辈子好托生到个好人家,不愁吃,不愁喝,再好不过是高官得坐,骏马任骑,别再为了混一口饱饭,投身行伍之中,结果,临死之时,却是连口饱饭也吃不上。”
“胡说!”庾信依然微笑着,断喝道:“你一个带兵之人,本应为部下做出表率,岂能一点小痛小灾,就消极到这步田地?”
“常侍大人训导极是!”贾雍想在脸上挤出一点点微笑,努力了一番,却是白费力气。姜培宽的面前被递过一只精致的长柄银勺,马上就有一勺被煮得软烂糯滑的黄米送到了贾雍的嘴边。
没想到,贾雍依然是把脸歪向一侧,避开,说:“徒劳之事!徒劳!”庾信就蹲下,两手扶了贾雍的头,道:“世上哪有徒劳之事?军候染病,也是这二日饮食不济所致。”
“我死之后!”贾雍似是不想理会庾信的说辞,而是看了王顸,道:“我死之后,帮我在向阳的山坡上,寻一个背风之处,最好无遮无挡,又能南望江陵,最好是一棵松柏树下,拣些石头砌成个坟堆,也就感激不尽弟兄们的大恩大德了!”
听此言,王顸竟然哭了,如何突然就要寻一个下葬之处?南望江陵四个字,会不会就是这一辈子的隐痛?江陵会不会成为我一辈子都回不去的至念之处?难道,真的要把贾雍埋葬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葫芦渡口?
“我快要死啦,你们该赶路还得赶路,不能误了湘东大王的军事大事,”贾雍的声音越来越低,但他像是在努力地积攒力气,略有停顿,说道:“我快死了,就说几句犯上的话,再也不用担心因言获罪,更不用担心因言被杀头。”
“老贾!”陈儿洒又哭了起来,说:“老贾!你说过你福大命大,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咱们得一起回江陵,咱们得跟湘东王交差,咱们得混出个人样儿来!”
都泥妈什么时候了,还扯这个?还能混出个么人样儿?王顸拉了陈儿洒一把,说:“贾军候,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再有一天,咱们就到长安了。”
“长安?”贾雍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转瞬又黯淡了下去,“本以为,到了长安,我还能在……紧要时刻……挺身而上,谁料想身死……在这荒野下处,还劳烦……众弟兄……为我寻一个……下葬之处……”
天黑得很严,空阔的院落里一片寂静,众人呆立在贾雍所卧的马厩门外,只有院子东南角的锅灶膛里时而溅起的火星儿,还能在这漫天的黑暗之中闪过一丝光亮。王顸在忽明忽暗之间,却看到贾雍眼中的那一丝亮光正在逐渐淡去,额头上有无数颗晶莹的汗珠沁出,只是定在那里,哪一颗也不往下滑落。
“不好!”杜牧耕大叫,众人一惊,却见贾雍的左脚像是蹬了一下,又像是原样未动,庾信喊道:“贾雍!”杜牧耕赶紧再去掐贾雍的手腕,又去摁他的人中,很快就摇摇头,默默地站了起来。陈儿洒放声大哭,道:“老贾!雍哥!”
众士卒无不痛哭失声,反倒是王顸,此刻无论如何都流不出眼泪,只是心中有一万个不解,如此一个年轻力壮之人,身材魁梧,刀枪功夫相当了得,如何眨眼之间就死了?
军候贾雍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都算是万般突然,任谁也没有想到。庾信更是被惊吓得两腿发软,当场瘫坐在地上,之后就是哭泣不止。
多年之后,王顸才知道贾雍死于后世之人所称的阑尾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