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帐下都督班元、班布护送,杜牧耕骑了马,差不多穿过了整个长安城,于申时二刻来至位于城北洛城门内里东侧的北洛坊。下午至傍晚时分,长安城里倒是一片祥和。只是这洛城坊,离宇文庆师所距之处实在过于遥远。
此处,杜牧耕并非闻所未闻。尚在同泰寺中之时,他曾偶然翻阅一卷《长安风物记》,其中一篇写洛城坊,具体所言为何人何事何言何物均无印象,只剩得一个洛城坊。如今骑在马上再回忆《长安风物记》,仍记不起个所以然。
一路上,二位帐下都督并不言语,杜牧耕反倒有些不自在,几次欲开口询问为何这使国馆舍,如此远离太师所居西府?思索再三,终难开口。因为他转念又一想,就算是斗胆开口询问,二位也未必肯言说。
长安城内,所有屋舍都让人感觉很旧。灰砖,灰墙,灰瓦,唯一不是灰色的,即是年代久远的木门,非黑即白,走极远的路,也难见到一段略新的墙壁。街巷纵横,统统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排列,与那太清蒙难之前的建康相比,其人物风俗与繁华气派毫不逊色。
杜牧耕在刻意寻找寺庙,他想以此证实宇文太师所言不崇佛、不信道之辞。在杜牧耕看来,佛法至晋一朝而普传于中州大地,永嘉南渡之后更是风靡江左,据同泰寺高僧大德所言,元魏皇室所居京邑,佛法昌盛可谓至极,寺塔建筑甚于梁武。洛阳寺院林立,香火鼎盛。如今,这长安城中难道真的受宇文太师左右?
越往北走,街上布衣行人越稠,与那建康城中庶民相比,衣着头饰皆大不相同,稍显粗糙了些,极少能见到全身上下皆是丝帛衣束之人。且时有骑了骆驼的胡人三五结队地招摇而过,衣着更是色泽庸俗,样式怪异,又不修边幅,几近蓬头垢面。这骆驼与胡人,杜牧耕也是只在建康城中见过。如今忽然遇见,恍惚如在建康,杜牧耕的眼中就落下泪来,又想起当年在同泰寺中衣食无忧之时,如何会料到如今流落长安,这一刻正在赴一个生死未知的去年。况且,这北朝长安也未必就是固若金汤的安居之处。刚刚在那西府中,汾州危急的战报,不也是只惊得宇文太师神色大变么?
北洛坊更像一座城池,只是四周没有护城河。城门朝西,门洞上方嵌了块灰石,隶书“洛坊坊”。
这坊,难道与洛阳有关?
还是当年洛阳皇室来长安,就在此下榻?
二位都督在门前下了马,上前拍门板。
开了门,出来两位提刀的武士,杜牧耕认识,那是江陵使团中人,倍感亲切,暗暗欣喜。
杜牧耕下了马,二位都督终于说话:“黄门大人,告辞!”杜牧耕张了张嘴,想道谢,二位却转身上马而去。
进得洛城坊的大门,内里如同太和驿站的格局。房舍依然是旧的,灰砖墙,灰瓦顶,黑门,黑窗,唯有窗棂后面糊了白桑皮纸。守门武士共有四人,其中一个单膝跪下,施礼道:“今日丑时初刻方至此地,有人告知,无军令,任何人不准出坊门,任何人也不准轻易放入,那人说,这北洛城坊就等于大梁国之城池,轻易进犯者,格杀勿论。”
这番说辞,的确出乎杜牧耕的想象,既是两国交好,互派使团,又如何这般夹枪带棒地针锋相对?杜牧耕勉强地笑笑,问:“节下尊姓大名?哪里人氏?”单膝跪地的武士并不抬头,答道:“卑职焦申孝,竟陵人氏。”
竟陵?杜牧耕的心中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狠扎了一下,竟陵乃是荆楚之地,今后还能否回到故土呢?哦,对了,这位兄弟可能不知,左卫将军王顸之父,不就是曾做过竟陵太守?
杜牧耕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忙说:“我曾走过竟陵,民风质朴,感悟颇深,容我兄弟二人今后伺机详谈,快带我去见常侍大人和少将军!”
焦申孝忙起身,抱拳道:“杜黄门,卑职率兵在此司职,也是常侍大人所嘱,若无军令,不得擅离职守,常侍大人就住在乙舍,门前有标示,卑职不能带路,多有得罪,敬望海涵。”
杜牧耕脸上勉强地对着武士们点头微笑,心中却是暗骂庾信真泥妈怪能装,真的是一个不怕天打雷劈的东西,装什么?你若见过人家宇文泰的威风与排场,你才知道自己是何等卑微渺小。
如今到了长安城,杀刮存留还不由着宇文太师的心情?你庾信也用得着在侍卫们面前装得跟真事儿一样?
不过,来至挂有乙舍标牌的院落门前,却不再有侍卫站岗。这院落坐北朝南,三层台阶上左右各有一个四尺高的石头狮子,建康城里官府门第极少有这东西,看来此地绝非常人可居……杜牧耕怀着疑惑进了门,只见陈儿洒快步从正房门里出来至天井中央,道:“咦,真的活着回来了啊!”
杜牧耕愣住,反问:“何出此言?”
陈儿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杜牧耕,说:“常侍大人担惊受怕了老半天,就怕你在宇文太师面前言行有错,搞不好就丢了性命呢!”
天打雷劈!这是什么心思?如何就是我丢了性命?
“哈哈哈!”杜牧耕朗朗地大笑起来,说:“大人何在?快出来看看我吧,浑身上下连根毛都没掉,怎么就怕我丢了性命?我的性命,过去也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今到了长安城里,天子脚下,帝王之都,可是轻易就能丢给谁?”
庾信从门里迈出来,站在廊檐下面,拱手道:“昨日,一直不想引见给蔡佑将军,自是有我的担忧,也自有我另外的安排,谁知被那王氏竖子坏了事,唉,好歹你安稳回来,我等也就无需多言。”
听这话的意思,左卫将军和安梁郡王还有云锦、玉奴等人,此刻必定不在这院落中。若在,庾信何敢这般称之为竖子?难道那左卫将军王顸就是轻易低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