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顸随了杜牧耕快步来至洛城坊大门外,只见一名三十多岁年纪的武官,身着银盔银甲皂色战袍,眉清目朗,面露谦逊之神情。他的身后,十二个身着紫铜色铠甲浅灰色战袍褐色牛皮战靴的军校,旁边是一字排开的朱漆食盒。
看来,来者想得十分周全,连江陵使团哺时的茶饭酒食都带来了。来者,善也。王顸略略放心,似乎眼前事实正在渐渐证实杜牧耕所言不虚。
人逢喜事精神爽,庾信的脸上也少了些惊恐,挺胸收腹地昂着头,说:“少将军哪,快去见过大将军!”
杜牧耕定睛一看,并不认识此人,心里却涌动着亲切之感。王顸倒也坦然,向前三步,拱手抱拳施礼,一字一顿地说道:“大梁国,安梁郡王府,左卫将军王顸,见过大将军!”
武官凤目蚕眉,面露微笑,抱拳回礼,说:“王将军,你我都是行伍之人,言谈起来,就随便些吧,我乃大司寇府中左领军大将军贺兰祥,掌领西府禁军,自幼随舅爷在军中效力,乐于结交习武之人。王将军,请吧!”言罢,飞身上马,又对着庾信等人抱拳施礼,道:“庾大人,再会!”
庾信忙躬身施礼,满脸故作谦卑状。杜牧耕却是嘴角带笑,两眼平视远处高高的城墙。脚下这条石板路再往北去,就是一座高大的城门,杜牧耕凭知觉判断那将是长安城的正北门。门外不远,应该即是渭水。只是,那城门紧闭,城楼上又重兵把守,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休想从这城中逃回江陵去。
大司寇是哪一个?他的舅爷又是哪一个?王顸仔细地想了想,实在理不清其中关系,只好无奈地作罢。毕竟,这北国官职称谓军衔等级,均与那江陵建康略有不同。其中差别与雷同之处,还需日后慢慢掌握。
庾信身边侍卫拉过两匹马,又递过沾了水的巾子净了面,王顸方与杜牧耕跃身上马,一路紧跟着贺兰祥直奔南城。王顸回头看时,却见庾信还立在原地,像是在抹眼泪,天知道他刚才见到这掌管太师府禁军的贺兰大将军,他是不是又跪下了呢?按理说,他不应该跪见西魏官员。他是江陵使团中最清楚两国相交礼节之人,如果他乱了礼节,一定是故意。既然是故意,他丢人现眼就是活该。
途中,与贺兰祥的马拉开了大约三匹马的距离,王顸就在马上歪了身子靠近杜牧耕,问:“见了太师,如何行礼?要跪拜么?”
杜牧耕悄声道:“按理说不必跪拜,可是……见机行事吧。”杜牧耕本想说“弱国无外交”一类的话,可是又一想,以自己在西府中所闻所见,这西魏四面树敌,远非想象中那般强悍,王顸又是个聪明之人,我说得太多,岂不是反而引起他反感?
来至西府东侧门,天色已晚,大红灯笼里跳跃晃动的火光,让周围一切都变得红通通,极喜庆。
王顸远远地看见弥漫在红色光线中的大门,突然就觉得亲切而温暖。江陵城中,他家也是这般格局宽阔恢宏绮丽的大门,门前也是这般规格的侍卫。
只是,这才不过几日光景,自己竟一路风尘赴赴死里逃生般地来至长安城中。想自己本是尊贵无比的将门之子,如今却又落得这般卑微忐忑不能掌控自家命运,反而要提心吊胆于如何与人行礼。王顸心中悲伤不已,又强忍着不能落泪。
贺兰祥在门前下了马,随手把马缰绳甩给迎上来的侍卫,那匹键硕高壮的黑色军马就被拉到了一边,马蹄上的铁掌偶尔触碰到坚硬的石板路上,会发出夜鸟惊叫般的尖锐刺耳之声。
仔细看时,二重檐三开间的东侧门,同样蕴含非同寻常的肃穆气势,让人感觉此乃绝非一般王公大臣所居之门第。这长安城中,果然是气势不凡啊,难道过去几年里,此处也是居住着将相王侯?或者宗室皇亲?
门前台阶下,迎风立着十几个带持枪佩刀的侍卫,铠甲鲜亮,身板笔挺,眉宇间透出一股腾腾杀气。
王顸与杜牧耕相继下马,立时有侍卫跑步前来接过马缰绳,贺兰祥也不说话,径直往里走。仿佛越是走近这府第,此人的心情也仿佛越是沉重。王顸发现,后面的军校们已被落在十几丈之外。
如此风风火火地一个人,掌管着太师府禁军,肩负重任却不张扬,与江陵城里湘东王身边的武将们确有些不同。难道还真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湘东王痴迷风雅,众文武因此而暗中较劲于附庸?
王顸暗暗在想,过一会儿见了宇文太师,我到底跪还是不跪?杜牧耕让我见机行事,那么,他前太师之时,跪了没有?刚才在马上,有机会问,我为何不问一问?此刻想问,却没有了机会……我乃是大梁国将门之后,又是嫡亲宗室公主之子,身份也算得十分尊贵……
正苦恼之际,脚下冷不丁被绊了一下,低头仔细看时,不过是苍老桂树上掉在路边的一截干枯树枝。再抬头时,略显空阔的庭院之中,远处的台基之上,一座宛若天开且十分考究的三重檐大殿,与更远处的深褐色天际遥相呼应,越显出天下永固的帝王气派。
此地,明明是宇文太师之居所,为何令我这般错觉?王顸低头看脚下的路,又左右前后地环视一番,殿前十八根雕龙石柱,正中横梁悬挂的匾额上“咸和殿”三个古朴苍劲的隶书大字。王顸略略端祥一番,仍不知出字何朝何代何人的手笔。
一步步迈上台基,正门左右各有八个持枪佩刀的武卫。贺兰祥放慢了脚步,待王顸行至身边,说:“小将军,进殿之后,见了太师,不必如你们的庾信大人那般行跪拜之礼,此刻在太师面前,你就是梁国使臣,理应遵循不卑不亢不辱使命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