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哪些个?”贺若敦装作十分恼怒:“哪些个嘛?”又急吼吼地问了一句:“快说,都是哪些个弟兄?”
“唉!”韦孝宽轻叹一声,他知道贺若敦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在贺若将军看来,前一日已经死了那么多,也不多这十一个!只要把事情办得利索,死几个人又算什么?出征在外,哪有不死人的?
韦孝宽看了贺若敦一眼,便仰头望天,不再看任何人。众人静默,无人敢上前劝慰。王顸在暗暗猜测,韦将军这样的姿势,也可能是为了不让大家看到他流泪。
闵顺西说:“魏宗毅,孟庆礼,冯铁犁,尉迟天元,王良鸣……”
每说出一个兔头卒的名字,王顸的心里就如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戳了一下,火辣辣地生疼,也不是一两个时辰,他们可就阴阳两隔了啊。
为什么派闵顺西去偷袭?这算不算得两败俱伤?这是不是自不量力?
杜牧耕的脸上,神情却是复杂的,像是不耐烦。若不是从小在军营中长大之人,估计难以体会并肩作战的兄弟阵亡之时,那种难以言传的哀伤。
“……孙德昌,李富粮,曹闯,吕长存,安顺儿,路长顺!”言罢,闵顺西已是泣不成声,他恶狠狠地打了自己两拳,也没有人上前拉住他。闵顺西像是累得喘不上气来,停顿了片刻,忽地又唔唔啊啊地哭了起来,委屈得像个痛失双亲的孩子。
这一刻,王顸突然发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哭到至哀之时,声音竟是如此凄惨悲凉,如此不堪入耳。贺若敦或许没有这般感受,他在原地转圈儿,谁也不看,像是心痛得不行,又冲着闵顺西怒吼道:“仨伍头,全让你赔进去了,嗯?让我说么哩嘛!我的亲耶,你真是……唉!”
闵顺西大放悲声,直至瘫倒在地,脸色苍白,身边将士兵卒纷纷过来搀扶,几个年轻的兵卒脸上挂着清凉的泪。王顸一眼瞟见,杜牧耕的额头冒出了汗珠,眼中涌动着清凉而晶莹的泪。
其实,王顸并没有真正了解杜牧耕的内心。
由气愤而哀伤的情绪,让杜牧耕从内心里鄙视贺若敦,凭这几日的感觉,你从来就不把我这个曾经的和尚放在眼里,更是从来不把我当作一个人来看。究竟是因我是汉人呢?还是因我是大梁国使团里来的人质陪衬?面对强硬对手,老子要智取,你个傻货非要强攻,现如今的结局怎么样呢?哼哼,苍蝇飞到了驴吊上,碰上硬货了吧?
一想到这句俗语,杜牧耕不禁莞尔一笑。
“就地安营,不许再伤亡一人一马。”韦孝宽终于替代贺若敦发话,言罢,又看了贺若敦一眼,贺若敦却是低了头在看自己的靴子。
王顸的心情稍稍有些平静,片刻之前他曾在担心韦大将军会命令贺若敦再挑选精干兔头卒继续向前推进。毕竟,那十二架弩机太具诱惑力。此事若是摆在湘东王面前,若是摆在家父面前,理应不会就地安营,应该是乘胜追击……
反倒是贺若敦,似是很有斗志,道:“有了这十二架弩机,又有了那几百支箭矢,我等正宜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今日午时之前拼他个你死我活,一举拿下禹门口也有可能,若就地安营,岂不是坐等东魏毛贼反扑?”
众人皆惊讶,不知向哪一方表明立场。只有贺若敦自己,如同一匹发情的马,激情无限,慷慨陈辞,道:“东魏毛贼若反扑,到那时,我等再行动起来,岂不是更被动?大将军,需知道,一寸山河一寸血呀,寸寸山河皆来之不易!我等弟兄已阵亡八十二人,如何不替他们报仇雪恨?”
八十二人?
王顸心中咯噔一下,如同一片石头砸中了头顶,又一想,可不是八十二人?最早遇上的那两具尸首是行参军金泽与什长曲三盅,后来又有六十九人中箭,如今却是十一个兔头卒……
一番相加,果然是八十二人!
令人不敢想象,若将这八十二人并排在一起……王顸突然觉得,那些为此等无情无义之领兵将军卖命者,真是悲哀至极,死得毫无意义与价值。
“就算是你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也得智取,不可强攻,更不能再如此鲁莽行事,”韦孝宽否决了贺若敦的梦想,道:“每一个弟兄,加入我等之部伍,当与我唇齿相依,并肩御敌,但,弟兄们却不是黄毛小儿田间游戏之石子,每一个弟兄皆为父精母血含辛茹苦养育而来,如何轻易纵容他们去白白送死?”
相形之下,贺若敦的言辞,在王顸看来几近于酒后胡话,由此可知此人并不懂得人伦大义,这般带兵作战时日一久岂有不败之理?
果然,韦孝宽又轻声道:“东魏将士,你以为,皆非不知冷暖之辈?”
“哦?”贺若敦似是觉得意外,或许是在假装,他忙问:“大将军何出此言?”
“他们,丢了这一段阵地,亡了十二个弩机手。”韦孝宽摊开了双手十指,一个一个地在细算账:“那四处掩障中,十二个弩机手,那悬楼上几个?三五个有吧?那些撑船扑火的呢?三五个?七八个?”
“唉!”贺若敦仰天长叹一声。
“他们伤亡至此,难道就不想报仇?”韦孝宽说话的声音很低,却不是无力,又说:“近身肉搏,尚需要避开尖锐,两军对垒,难道不需避开哀师之锋芒?我等众弟兄急红了眼睛,对方又何尝不是如此?”
贺若敦似是无力反驳这些兵家之言,说:“我总觉得,在此驻马不前,有负太师厚望!我等随太师征战多年,岂能不替太师想想?”
“太师?”韦孝宽面露苦笑,道:“太师若在阵前,见此伤亡,心痛更甚!我也正是为太师着想。”
韦孝宽一边说一边抬手招呼过来郑吉训,说:“你速带人,前去收敛阵亡的兄弟,把他们抬至营地中,好生安置,再派人去知会汾州太守程元杰,由他帮办组织民夫前来,连同前一日阵亡士卒,悉数运回长安城外停灵,禀报太师后,择日安葬。”
一腔肺腑之言,直听得王顸后背冰凉。南国征战,将士阵亡,皆是就地安葬掩埋,原本听来无情无义不知廉耻礼仪之北人,如何反而这般知冷知热?那饱读经史子集深谙孔孟之道挥笔立就道德文章的湘东大王殿下,在对待将士胜败荣辱之事上,反倒没有这般悲天悯人之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