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耕接过了写在两张桑皮纸上的谍报,略过前半截儿已被宇文泰读过之处,但见:东魏皇帝对高洋评价甚高,不惜策出若神,威行朔土,引弓窜迹之语,又对荆江十部,俄而献割之绩赞赏有加,尤其萧宗子弟,尚相投庇之事大加宣扬。
这叫泥妈么子逼事?
这是么子世道?
按宇文泰的理解,此非东魏皇帝元善见对高洋之评价,乃是高洋向天下之人宣扬自己。不过,莫论你心里服气不服气,人家高氏兄弟的千秋功绩就在那里,东强西弱的天下大势就摆在那里,顺势者昌,逆势者亡!
若要早知道这局势,我当初如何不知道往东魏国的地盘上跑?若跑到那边去,以我浑身的这些本事,岂不是同样可以混出个名堂来?说不定,人家高氏兄弟同样对我等出家人高看一眼哪……杜牧耕沉默不语,他认为自己不能轻易开口,而是需要权衡需要察颜观色。
蔡佑看看仰面平躺在胡床上闭目养神的宇文泰,试探着说:“依儿臣之见,当前之局势,我部理当一心应对东魏,而非两线出兵。兵家之大忌,其中自有道理。”
杜牧耕看了宇文泰一眼,他还是仰面平躺,依然闭目养神。但是,凭直觉,杜牧耕认为他一定是在用心地听蔡佑之言。
伟大之人的不同寻常就体现在这里,他知道在哪些事情上应该略作掩饰,而在哪些事情上又应该夸张地适当地表演一番,以调动属下之众人的情绪。蔡佑又试探着建议道:“应速命杨忠撤回蔡阳郡,暂时奉还所占安陆与石城。”
“嗯!”宇文泰终于发声,虽然还在微闭双目,口气里却是绵软的认可,停顿了片刻,慢慢地道:“老夫也有此意。”
又停顿了片刻,宇文泰又道:“杨忠带了人马,钉在那里,反而给了高氏兄弟们敢打必胜之信心,他要打我们个首尾难顾,抑或切断我们的后路,包抄我们的后院儿,离间我们西边北边的盟友,唉唉,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没有。人心隔肚皮,唉唉。”
宇文泰总在叹气,但他此番分析,令杜牧耕心中暗喜,且莫论暂时不暂时,若能奉还安陆郡与石城郡,至少对江陵城中的湘东王而言,可减缓一些焦虑。
若不是杨忠率五千人马自蔡阳郡南下,一路攻陷安陆与石城,大有直逼江陵之势,湘东王如何会令庾信与安梁郡王出使长安?唉唉,由此说来,还是需要感谢东魏丞相高洋。只要年轻气盛的高洋在左右东魏朝政一日,西魏的宇文泰就没有多余精力去顾及大梁国土……
“我儿你很有心,今后也要好好训导你的弟弟们,唉!”宇文泰总喜欢叹气,不知是真的伤心还是出于一种现场气氛的需要,他盯着蔡佑,表情十分复杂地说:“你那几个弟弟,哪怕有一个能与高氏兄弟抗衡呢,我何至于如此煎熬如此手足无措?唉!”
宇文泰的情绪,兴奋是装出来的,沮丧是发自内心的,当他发出“唉”或“唉唉”之声时,杜牧耕的心情是高兴的,他突然格外期盼这老儿快快死掉,以眼前的形势,他一死,长安城里必定大乱,那样的话,他就一定能够逃回江陵或建康去,再不行,逃到洛阳或邺城,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你那几个弟弟呀……”宇文泰说:“如何就没有一个争气的?”
那几个弟弟,当然是指宇文毓、宇文觉,当然还包括那几个更小一些的。
杜牧耕没有亲生的弟弟,在这方面没有多么特殊的血缘情感,一时难以理解蔡佑面对宇文泰诸子之时的心情。
本以为宇文泰还会说出点什么,然而,他却沉默了,像是没了精神,像是困了。
蔡佑的脸上倒是平静如水,说:“或者,只撤回五千人马,不奉还安陆、石城二郡,以示我不卑不亢之意。”
宇文泰那两道浓浓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
杜牧耕瞟了一眼,忙低下了头,他现在不需要多说一句话,而是需要观察需要等待。
蔡佑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杜牧耕的眼色,杜牧耕却仍是只在低头看自己的脚。
宇文泰仰面平躺在胡床上,微微闭目,却只是在聆听,像是还在等待他蔡佑的更高明之计谋。
蔡佑说:“那汉江流域,河网纵横,土地肥沃,百姓稀少,却比咱这三秦之地宜耕宜收,那鱼米之利正是咱所欠缺,眼瞅着三春过后,用不了几个月,就能收一季稻米,以充我军中前线之需。”
听了蔡佑之言,杜牧耕不由得感慨,军中将领如何个个都要这般考虑三军将士的吃穿用度?拿下对方几个州郡,这里却是连多收一季稻米之事都想到?
宇文泰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看杜牧耕,问:“我儿,你之意?说来听听!”
我之意?我哪里还敢有什么意见?
杜牧耕想了想,道:“贤兄之意有理,既然已占安陆与石城,何必再奉还?军中大事,不可儿戏,仅仅撤军,已足以表明太师之诚意。”
宇文泰像是并不在意杜牧耕的意见,瞥了蔡佑一眼,说:“你去配药,我需喝了汤药,好好睡一觉。这一回子,我心里乱得狠哪,人心木乱之时,一定没有好主意,唉,快去吧!”
这话,人人愿意听,谁愿意在这里傻站着,听你一个糟老头子絮叨个没完没了?
宇文泰对着蔡佑挥了挥手,像是累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蔡佑看了宇文泰一眼,又看了杜牧耕一眼,什么也没说,脚步轻轻地后退了出去。
宫室内安静了下来,只有六只长腿铜鹤嘴上举着的红蜡烛在跳动着三寸长的火焰,洒下一地斑驳而细碎的光。
两个内侍立在门后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平躺在胡床上的宇文泰,杜牧耕暗想,你两个狗东西好歹离这老家伙近一点啊,万一他在睡梦中死了,岂不是让我有口难言?说我是谋杀,我可是有口无言啊,看他病歪歪的这个样子,还能活多久呢,我开的那个方子,万一,万一……
杜牧耕突然害怕了起来,沮丧,懊悔,郁闷,焦急,仿佛坠入了无底之黑暗中。正当杜牧耕难受得要死之时,宇文泰却睁开了眼睛,朝着杜牧耕摆摆手,说:“我儿,你坐到我跟前来,我有事情请教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