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陵之时,已是三月初三日。
从长安至江陵,路途里程未变,王顸却觉疾速,可谓转瞬即逝。难道也是因为天气不再寒冷之缘故?春暖花开之时却并未发生称心如意之事,如何让人连江陵也不想回了?
身在长安时,王顸夜夜想念江陵城中的人与物,如今距离江陵越来越近,他却万分抵触起来,甚至恐惧不已,战战兢兢,浑身不自在。一路上,又因为少了庾信与杜牧耕,众人倍感失魂落魄,若不到迫不得已,几乎无人愿意开口说话。云锦倒是发自内心的欣喜,道:“外头千好万好,终不如自己的家好,家中再难,毕竟也是耶娘老子一家人亲亲热热,死也是死在一块儿的好。”
陈儿洒总是一厢情愿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他道:“大难不死之人,当然必有后福啊,我们这些人都活着回到江陵来,以后还能有多大的七灾八难?即便是有,我们还用得着怕么?贺若敦的人在黄河边上死了上百,我们不也活着回来了?能有多大的事儿?当然咧,以后呢,就是死,最好也是死在江陵。”
活都活着回来了,如何又叫唤着死?王顸无语,他实在没有精力再与云锦阿姊探讨这些俗事,还有什么好谈的呢?我等众人费尽口舌,也不过是宇文泰太师与湘东大王殿下较量的几个筹码,我等众人完全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既然自己不能主宰,还讨论个什么劲?一切不过是枉费心机,一切不过是徒劳。
不过,这也倒是好事,省去了不少精力。王顸半倚半坐地歪在车棚中,几乎都是在昏昏欲睡。也不知究竟为何,他像是大病一场,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了精神。
隐隐约约中,他又担心庾信留在长安,反而对江陵诸事不利,如他那般毫无气节之人,面对宇文泰的恩威利诱,岂不是要把江陵城中所有秘密都拱手奉上?悔不该,悔不该当初派此人去长安,绝世聪明的湘东大王当初是怎么想的呢?
又是一年三月三,江陵城外,纸鸢满天。按说,这一天是个好日子,但王顸高兴不起来,他并没有尚在长安城中之时的那般期待与兴奋,难道是宇文泰这个决定来得太过于突然的缘故么?
去时微寒的江陵城外,这才过了多少时日,竟然满目皆是新绿之色,大小湖泊之间的绿洲上皆是在青草间觅食的江欧与白鹭。临近官道的坡地上有农人已开始春耕,和熙微风中浸润着淡淡的花香,远处之山峦更显叠翠如黛。若不是杨忠率军占了安陆与石城,若不是侯景攻克了建康挟制了台城,若不是宗室诸王各自心里都打着一个小算盘,眼前之景象可不就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相隔着水面宽阔碧波荡漾的护城河,王顸远远地望见江陵城墙的那一刻,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脚下的青石板大道直通拱极门前的松木吊桥,尚算巍峨的城楼名曰朝宗楼,此处乃是江陵城的正北门。如今看来,这护城河竟然比长安城的护城河宽出二三倍,堪谓固若金汤。可是,总体上看去,江陵城如何就不如长安城那般隐约弥散着可都可霸的王者之气?
据说,这护城河本是江陵城西南蛮河的一条支流。二百年前的筑城者因天材,就地利,在夹板筑城之后的护城河施工问题上,名为遵古训筑城郭不必中规矩铺道路不必中准绳,实为图省一时之力,既然江陵城外河网纵横,何不充分利用水运?于是,对蛮河之干流与支流稍加疏浚,使护城河集防洪与防御于一体,江陵城便有了今日之模样。
王顸曾听家父与长兄言,自江陵城外任何一处护城河码头乘战船,皆可入汉江入长江。由此说来,江陵城的护城河绝非长安城之护城河那般仅有防御功能,战时之水运之功不可小觑。相形之下,长安城的护城河则显得过于中规中矩。
江陵城东临漳水,南面沮水,西南临蛮河,可谓通利荆楚兼济天下。与八水绕长安的帝王都城气派相比,享三水滋润的江陵城自然多了几分灵秀却又少了些许剽悍。
王顸不想拿江陵与长安相比较,甚至他担心将来有一天因此而招来杀身之祸。水波环绕之江陵,乃是湘东王之至爱,他常与大臣言:“水者,何也?”大臣们往往谦逊道:“请殿下明教。”湘东王在此之时,就显得有些迫不及待,道“水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也。”
如此精彩之对话,王顸出使长安之前的腊月初八日,就曾在安梁郡王府中有幸目睹。
那一日,湘东王谈起建康与江陵之异同,随侍的庾信道:“论山川水利形胜,建康自然略胜一筹。”湘东王则道:“山与山异,水与水更异,圣人之治于世,不人告,不户说,其枢在水,建康之水过于滔滔尔,难以聚形,更难以聚势,难聚势,则难久也。”
此言一出,庾信的额头上就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你竟然说建康之王势难久?若换了别人,岂不是杀头与夷族之罪?
湘东王笑道:“你紧张什么?江陵者,楚郢都故地也,八百年楚国,可谓人尽其材,地尽其力也,不比那永嘉南渡之建康更厚重更稳固?”
每每忆起湘东王与庾信在安梁郡王府中议及建康与江陵,王顸的后背中总有微汗浸出。人,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前些日在长安时,总觉得身如危卵,随时会有性命之忧,眼下将要进到烟雨迷蒙的江陵城中,为何依然又感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且朝不保夕?不过,他也多了个心眼儿,见到亲舅爷湘东王萧绎暂时先不表态,看看江陵城里的形势再做打算。这一刻,他突然想念起了杜牧耕,感觉身边最最需要一个那般智慧的人物。
一路上在心中暗暗细算着里程,王顸踏进江陵城西北门之前,天色已暗,差不多已是酉时初刻。江陵城的西北门叫永安门,乃湘东王萧绎初任荆州刺史时所定名。
刚过了护城河,王顸就看见湘东王府的长史胡僧祐早早地带人来至西北门外。胡家与王家的交情不错,王顸本想下马上前寒喧几句,胡僧祐却是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传旨:“安梁郡王,左卫将军,入湘东王府待召,其余人等,暂回各处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