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杀我,与我一样遭遇的众弟兄,倒也未必听我招呼,但是……”黑衣汉子故意拖着长音卖了个关子,极蔑视地四下里看看众人,又稳稳地道:“你若杀我,他们,绝不会像我这般,心慈手软。”
这是恐吓还是缓兵之计?是黔驴技穷还是故意硬撑?王顸从内心里排斥这些自以为是的出家人,尔等不该是六根清净么?如何比宗室子弟还要关心江山社稷家国大事?萧氏一门那么多王子王孙都不着急,你操得哪门子闲心?
“死到临头还嘴硬!”陈儿洒忍无可忍,抽刀向前,像是要吓唬吓唬他,黑衣汉子却说:“建康城破之时,我等本已舍身殉国,铁了心等着被杀头被碎尸万断的,孰料那跛足丑奴无暇顾及,任由我等四散逃命,如今算是多活些时日。”
会是什么来历?王顸看了陈儿洒一眼,道:“别急着打他嘛,让他说,最终就是死了,也要让人家死个明明白白。”
“死?唉!”黑衣汉子长叹一声,说:“其实,我早有追随先帝之心,只恨这俗世风波难平,我愿难了。”
萧方矩一听这些,突然就更来了兴致,满脸堆笑地看看宗懔,又看看那黑衣汉子,问道:“如此说来,你当是有身份之人,只是不知你要从军呢,还是为吏呢?落魄至此,若真是身不由己,我倒也愿意今后寻找机会向父王引见,你若真有报国之心,也可以湘东大王麾下效力!只是我不明白,如何你早有追随先帝之心?”
这叫什么事体?化敌为友么?一听先帝二字,难不成就当作自家人?也不怕此中有诈?从古至今,生生不息的就是骗子。而且,骗子们的特点就是能言善辩,遇人格外有代入感,尤其擅长陌生拜访。想想瘸腿畜生侯景是如何一步一步骗倒老皇帝,即可知道这世上之人多么容易相信别人。
“唉!”黑衣汉子极无奈极悲哀地仰天长叹一声,低下了头,像是在掩饰眼中涌出的泪,片刻之后,才缓缓地说道:“我等众弟兄,本是建康城外,大敬爱寺中,礼佛弟子,自是懂得以吉礼敬奉鬼神,以军礼诛不虞异类,以凶礼哀悼邻邦之国,以宾礼亲爱远来之宾,以睦嘉之礼和合姻亲之好。今日阻挡将军南下,并非要杀人,实为无奈之举,出家人漂泊江湖之上,山高水远难挡心中忧思天下之志,今日之举,当是下下之策,又是身不由已而为之!”
和尚之言,千真万确,理儿讲得滴水不漏,又像是在背书。只是流畅,毫无感情。
和尚者,废话连篇的无用之物也。王顸不由得撇了嘴,向萧方矩投去了鄙视的眼情,此刻,他甚至想把杜牧耕的一些底细说出来,和尚也分三六九等,万万不可被人蒙骗了吃亏上当。
众人闻听此言,一时难以理解,陈儿洒突然冷笑,骂道:“真泥妈够呛,如何又是一个狗和尚?耶生娘养的好端端一个男人,鸡儿也生得横平竖直吧?你当得哪门子和尚?”说完,认真地看了王顸一眼,王顸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被留在长安的杜牧耕,顿时心情复杂了起来,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又极不理解,为何这些看上去容易让人相信的男人都跑去当了和尚?人活在世上,好玩的事情那么多,你为何偏偏去当和尚?
“哦?”萧方矩更显得意外,他问:“大敬爱寺?可就是我皇阿祖所赐敕造?”
“正是,正是!”黑衣汉子忙双手合十,跪倒在地,连连向萧方矩叩头,道:“那大敬爱寺为皇高祖所赐敕造,寺中又曾供奉昭明太子爷亲笔抄撰佛家经典五百卷,皆毁于跛足丑奴的一把大火。”
“以后,别说得那么文雅好不好?”陈儿洒打断了黑衣汉子的话,纠正道:“以后,说到那个畜生,你只需说瘸腿畜生,即可,记下了?”
黑衣汉子似是一时难以转变,目瞪口呆地立望着陈儿洒,又看看王顸,说:“我自幼研习……”
“罢罢罢!”萧方矩制止了黑衣汉子正要展开的痛说家史,动辄这般长篇大论地说话,心智正常之人哪一个受得了?萧方矩忙问:“你那些弟兄,共有多少人?也都是你的同门弟兄?一门心思跟你干么?”
“正是。正是。”黑衣汉子的声音极低,说:“事已至此,任杀任剐,都是将军的自在!”
“我本儒家子,何由施屠戳?”说完,萧方矩忍不住要笑,又问:“既然你杀剐都不怕,让你活着,自然也不在话下啦?”
黑衣汉子问:“将军此言何意?”
“真泥妈狗头秃驴无心无脑!故意的吧?”陈儿洒骂道:“你傻子么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么?将军的话再明白不过,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想活就来个痛快话儿,赶紧滚去给你的弟兄们醒醒脑,调转船头,忠心耿耿地随将军一路南下,鞍前马后地军中效力,增援湘州,齐心合力地剿灭乱臣贼子,重振大梁盘踞江南四十余载之雄风!嗯?听懂了么?还要废什么话?还不明白么?非要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这秃驴才会打起精神来么?”
陈儿洒这番话,让王顸突然就想不明白了,一个人,没读过多少书,如何也这般讲起大道理来严丝合缝,让人只有扑倒在地顶礼膜拜的份儿?
“剿灭乱臣贼子?如何还要骨肉相残?”言罢,黑衣汉子重重地跪下去,直撞得甲板一声沉闷,他伏下身子,算得是五体投地了,道:“请郡王下令杀掉我这个不忠不孝之人。”
萧方矩的耐心令人佩服,他问:“缘何要我杀你?这不忠不孝之说,从何说起呀?今日听你之言谈,绝非一个不懂事理之人,如何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来?有话就说嘛,别老是拿着杀头来吓人,我等读书之人,对杀头毙命之事并无兴趣。”
“将军不必与他浪费口舌!”宗懔道:“如此食古不化之徒,满口仁义道备,实则沽名钓誉之流,好端端的,焉何遁入佛门?”
老将军此言一出,黑衣汉子愣了一下,陈儿洒就收敛了笑容,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贱人,你当你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