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懔一脸怒气,轻易见不到的那种愤怒之情,嘴唇都在抖动,感觉随时可能会出刀杀人,他瞪着那黑衣汉子,那汉子却不看他。宗懔说:“你们躲进佛门,可有一个是虔心向佛之辈?还不是躲避赋役贪图安逸?”
黑衣汉子的脸色没变,萧方矩的脸色却变了,十分难过的样子,像是正中他的痛处。宗懔却不理会,继续喝斥那汉子,道:“既然要讲一个忠,又标榜一个孝,焉何在建康城被困之时,不去为国杀敌?不去剿灭那瘸腿畜生?如今又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郎闲芝麻盐地扯个闲淡,你想死,老夫就成全了你,最识相的呢,把你那些狐朋狗党一起唤过来,齐齐地砍了头,扔到江里去喂鱼,至于说尽忠尽孝,那就是随便你们了!你们出家人的鬼心思,只有天知道!”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王顸更加佩服宗懔将军,他认为大梁国只有宗懔这样的人多一些,才不至于亡国。那建康城里,若是宗懔这样的人多一些,老皇祖也不至于饿死台城而成为千古笑谈。
结果呢,黑衣汉子听了宗懔将军之言,竟然伸长了脖子在那里等着挨刀,慌得萧方矩忙向前拉住了宗懔将军手中的钢刀,道:“将军何必与他一般的见识?他落魄至此,与草寇无异,将军杀了他,反倒是成全了他!将军何必如此得不偿失?”
宗懔将军收回了钢刀,却依然是怒发冲冠的模样。
“依我看,大家倒也不必如此动刀动枪!”王顸终于忍无可忍了,忙说道:“既然他要尽忠尽孝,我倒认为,完全可以带上他,还有他的那些个弟兄们,一齐到得湘州城下,凭他一张嘴,若能游说得河东王放下屠刀,与江陵城中的湘东大王殿下握手言和,并肩抗敌,一致去攻打侯景,岂不是天大的造化?”
黑衣汉子抬了头,极警惕地看了王顸一眼,道:“若能促成湘州与江陵不计前嫌并肩抗贼共复大梁,我就是肝脑涂地死在湘州城下也心甘。”
“狗秃驴,莫高估了你的贱命!”陈儿洒上前踢了黑衣汉子的屁股,又骂道:“狗秃驴,别光在这里卖嘴儿,先去把你的弟兄们劝一劝吧,我还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有两个弟兄命不好,翻了船的时候被扣在下面了,刚刚漂到江面上,我们已经帮着打捞上来了,是到沙洲上挖个坑儿埋喽?还是直接扔江里漂回他们的家乡去?”
黑衣汉子闻此消息,先是一愣,像是觉得十分突然,继而就涌出了泪,道:“我那些弟兄,皆是与我一般苦命之人,自幼被舍在佛门,哪里还有家乡可言?”
“纵然你如此说,我也不会亏待他们,”萧方矩招了招手,过来了录事参军连克城,吩咐道:“将他们好生掩埋,做一个标记,也好命那地方太守料理后事。”
这是废话,黑衣汉子刚刚说过他们已无家乡可言,如何还要料理后事?人死了,也不过是一个入土为安,何必还要浪费这些心思?
黑衣汉子说:“将军不必如此枉费心机,只需将我那两个弟兄深埋在这沙洲上也就是了,我等还需从长计议,先到得那湘州再做打算。”
……
闲话少叙,且说这一日,太清四年三月二十四,萧方矩的船队终于沿湘水来至湘州城北。
自三月初九离开江陵,吃住在船上这半月,王顸也算是看清了镇南将军萧方矩之纯真面目。在江陵城里在湘东王面前是一套,在行军途中在这摇摇摆摆的战船之中又是另一套。陈儿洒自是不把萧方矩当成一个统帅三军之人,随时随地都是调侃,他道:“哼哼,这种人,最可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而且分裂得如此严重,若要不信,咱们就走着瞧吧,谁替他卖命,到头来,谁倒霉。”
世上真有敢说之人,王顸轻轻地踢了陈儿洒一脚,说:“你不替他卖命,也得小心你哪天要倒霉,凭你这个说话的方式,小心哪天按军法处置了你!军法面前,人命都是不命,不过是一个数,不要往刀口下边钻。”
王顸的谨慎,算是从长安开始的,回到江陵之后,更是感觉随时可能会丢了性命中。眼下,自己的这位表兄,焉能让人放宽心?
不过,话又说回,与长安城中的宇文毓宇文震兄弟相比,萧方矩唯有腹中圣人之书略显丰富,只是为人之格局远不可同日而语。王顸心里干着急,甚至心怀一种不祥的此战必败的预感,他找不到一个可说道的人。当然,主要还是对谁也不敢轻易表露心迹。对萧方矩的评价,传到湘东王萧绎的耳朵里,那可是闹着玩儿的?
绕来绕去,对此看得最透彻的还当属一介粗人陈儿洒,他道:“依我看,江陵今后之对手,并非被困在湘州城中的河东王,而是远在长安的宇文泰啊,要是哪一天老黑泰拿出赵元贵率部攻打义川郡的决心,咱们江陵哪能扛得住?”
这是实情,内心里认同,王顸却要表现得极不愿意听,更不愿意参与讨论,也就只能及时地制止了陈儿洒的口无遮拦,假装很生气地吼道:“话够了么?找死么?还嫌你主子家倒霉不够?这也是你操心之事?兵者,守国之备,那都是皇子王孙之流所负大任,我等屁民只要随大流就好……”
陈儿洒不敢再言语,王顸心中却是难以平静下来,江陵的局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知道湘东大王就认定了自己的亲侄子乃是十恶不赦之人?自台城沦陷天子蒙尘以来,建康城内外百姓废业,富室饥谨庶民流亡,国无经岁之资民无隔夜之粮,湘东大王如何不思修耕勉殖蓄养资材之策?若依眼前之盛气凌人姿态,湘东心中那一份霸王之业如何可期?
远远地望见湘州城,石基砖砌,城门森森,瓮城马面巍巍然如之万仞帝都,弩台、吊桥水门皆越了规制,王顸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也难怪我阿耶在这里几个月毫无作为,看这固若金汤的城池,也只有鸟儿能飞到河东王的头顶上拉一泡屎。
陈儿洒说:“内侧的叫宇墙,外侧叫垛墙,亦称雉堞,按理说,他都不该享有这些个东西。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当今的圣上完全有证据灭了他,召他进京就是了,何必要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