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方矩在笑,极其勉强地笑:“唉唉,我那堂哥也得一世英雄,他在此经营多年,也算是费尽了心机,难不成,当初就预料到这一日,他们叔侄反目体亲成敌又兵临城下?现如今,我阿耶在江陵城里能掐会算么?他理应知道这湘州城,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拿下吧?叔叔跟亲侄儿之间,哪能如此不留余地?孝治天下的大道理都是说给谁听的?”
此番话,身边众人别说无人敢应,就是连个咳嗽一声的人都没有。若细论起来,萧誉算得萧氏长房次孙,今年三十二岁,正当旺年,年富力强,本应为大梁国理政御敌之中流砥柱论。宗懔将军也知趣地转过头去,远远地观察那城门之上望楼之中的动静。道理就是这般道理,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尤其不敢在江陵城里在湘东王萧绎面前说出来。
萧方矩的心情应该是灰暗至极,与堂哥萧誉这一仗,他发自内心地不情愿,外寇还没围剿干净呢,一家子亲骨肉如何就要开打?
身份与地位,王顸在这两千人中也算是上等阶层,但他也不敢乱说话。在湘东王面前,所有人不过是草芥。王顸感到了悲哀与凄凉,面对如此骨肉残杀之局面,自己竟然连一句公道话也不敢说,这还活个什么劲?
萧方矩从未在意王顸会有什么思想,所以也从来没想过主动与这小表弟交流思想。一个小屁孩儿,懂什么?随从在军中不被时局吓尿了裤子已属不易,还能有多过分之求?
这一刻,漂泊在湘州城下的水面上,萧方矩认为自己好歹也是一个读书人,如何就到了挥刀杀人的境地?明知这行动没有意义,但他没有办法,他得谨遵父命,活人最紧要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孝,不遵父命即是不孝。军令面前,人人平等,萧方矩更是知道此中厉害。
兴奋了半天,等来的命令竟是“就地安营”,众人心中自然更加惶恐不安。谁知道天黑下来之后,两军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湘州城上的守军若趁着夜色居高临下地发射带火之箭,岂不是又要上演火烧连营?也不要把这些船都烧掉,烧掉一半总有可能吧?若真那般结局,萧方矩可还能活着回江陵去?
萧方矩不紧不慢地道:“就地安营吧,啥也别说,对吧?说也没用!唉唉,也就是说,我那姑丈老爷现如今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如何是好呢?”
陈儿洒听了,急急地拍手道:“不妥不妥,如何是狗咬刺猬?”
王顸也听着不妥,暗骂道:“还读书人呢,这不是连自家亲姑丈老爷都骂了?”
萧方矩则有些得意,说:“话粗理不粗,恁大的湘州城,从哪里攻起呀?嗯?看来,我这二千人马,也不过是吓唬吓唬,到底说能不能唬得住,哪又是另外一回事,嗯,对不对?我那堂哥打小就是一等一的人物,哪是我们两千人马就能唬得住?”
王顸暗想,好一个半吊子镇南将军,这叫什么话?这倒是站在哪一边说话?在湘东大王殿下跟前,你可跟承认河东王萧誉比你强?
萧方矩在湘州城下颓废无奈之时,城中之人却是意志坚定。早在萧方矩所率船队抵达湘州城下前一日,河东王萧誉已经得到了消息,府中参军从飞奴将军的脚上解开丝绳取下桑皮纸卷并小心地展开之时,萧誉只瞥了一眼,就吸着冷气地笑,骂道:“独眼狗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只是可怜了我那亲亲的实相堂弟,想一想,你死得多不值?你阿耶根本就没把你的命当成一个人的命,你毙于行阵殒命湘江,算是为国捐躯呢还是死有余辜?”
实相堂弟,乃是萧绎长子萧方等,其字实相,已在太清三年九月战死湘州城外,享年二十一岁。两军相持之时,萧誉并未与萧方等会面,却遣将领带去书信一封,大意是:余与湘东争锋,实与贤弟了无瓜葛。通俗地说,我与你爹一决高下,咱们还是好兄弟,一码儿归一码儿……据传言,萧方等接此书信抑天长叹欲哭无泪。
如今,萧方矩驻军城下,萧誉心中却无丝毫动摇,你哥哥都无可奈何于我,就你个小毛孩子还能怎么着?
河东郡王府中长史杜世源乃是江夏郡人士,出身将门,自幼娴习水战,此时更是主战派。得知江陵所遣船队距湘州尚有一百五十里之时,他即向萧誉献一计,道:“殿下婴城固守,虽属以逸待劳之计,却不是长久之计。”
按大梁国的规矩,臣子称郡王为第下,称王为殿下,杜世源在此偏称殿下,并非明知故犯,而是拍马溜须之习惯使然,犹如后世之人称副局长为局长,称副主任为主任,称副校长为校长。
“长久之计?呵呵!”萧誉抱拳当胸,道:“老兄不必担心,我岂能不知此理?”
杜世源又道:“我只是担心,长此以往,我等总有坐吃山空立吃地尽之时,何不趁那黄口小儿阵脚未稳,来一个子夜突击,将那两千人马葬在松林坞?也挫一挫江陵之锐气?”
“锐气?”萧誉轻轻地皱了皱他那一对峻峭的剑眉,道:“我那七叔,一门心思统帅三军挟天子令诸侯哪,眼下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拖,不贵速,只贵久,这湘州城,拖得越久,江陵那边越是力不从心,莫以为他是精于文韬武略之辈,在分出胜负这前,谁主大梁大下沉浮还不一定哪,哼哼,吾宁斗智不斗力。这几日,你只管伺候好那些个飞奴将军,保证我们在这铜墙铁壁中耳聪目明便好。”
自大都督王僧辩围城以来,湘州城中粮食金贵,将士兵卒所食之粟,来源有三,一是往年所囤,二是城中荒地所置稻菽,三是城外援军所输入。杜世源一听萧誉又提及飞奴将军,忙道:“江陵所派援军中,不知会有何方高人,依我之见,殿下近几日莫再频频放出飞奴将军,以防他们识破其中面目,万一,万一……”
“万一?万一什么呢?”萧誉笑了起来,反问:“你以为他们之中也是藏龙卧虎?若真是如你所想的那般,他们早灭了那瘸腿畜生,何至于丢人现眼到如今这个地步?我那七叔的本事,你不比我更清楚些?莫说排兵布阵,你让他骑个马行军三日试试?恐怕他连半日都坚持不了,唉唉,他哪是能够调兵遣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