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萧方矩爽朗地大笑了起来,说:“老将军,你得相信我堂兄的人品,他跟这仨和尚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怎么可能会要他们的性命?若他真是那样滥杀无辜,岂不是早早地失了民心?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我堂兄可是有远大志向之人,我想,他万万不会做出如此为人所不齿之事。”
宗懔点头,算是认可萧方矩的说法,也像是忆起河东王的过往。在宗懔的印象中,萧誉可谓口中含着金如意出生的一类,本该娇生惯养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孰料想在昭明太子的严格管教之下,却出落成兼资文武之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务勤远略,明德亲民,方方面面远在萧方矩之上。
朝中老臣心知肚明,若论满腹经纶之辈,其中难分伯仲者当属萧誉与萧方等,这萧方矩根本不入流。但恰恰是这样一个并无真才实学之人,偏偏爱在武将面前卖弄那些圣人之学。宗懔心中充满了矛盾与疑惑,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也只能如横尸一般随波逐流消磨时光。
见宗懔神色凝重,萧方矩又道:“老将军且想一想,他萧重孙可是个不在乎民心民意之人?他那一套专给臣下百官看的面子活儿嘴皮子功夫,可比我阿耶还要过之而无不及,满口仁义道德,却也不想想,现在可是拉扯小恩小怨,非要分个你对我错之时?建康城里大敌犹如猛虎,萧梁宗室天雠如六月降雪,我等孝子贤孙岂能在此雪上加霜?正可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宗懔将军不语,心想,都什么火候儿了你还跟我扯这些个狗屁不通的学问?眼下可是你欺我一介武夫不懂圣贤书的时候?
萧誉以为宗懔将军听不明白他所用典故,又忙道:“这些道理,我那重孙兄长,他都懂,他比谁都懂,哪里还要我来训导?”
重孙,乃是萧誉的字。以字相称,足见萧方短之戏谑心态。而且,萧方矩是个理论家,什么时候都能把你说得昏昏欲睡。若论讲大道理,萧家的每一个男人拉出来都是顶级高手。
水面上这一切,萧誉在城头上看得清清楚楚,纵然听不清彼此之间在争论什么,却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萧誉突然觉得这小堂弟可爱的要命天真的可以,虽说萧方矩已满十八岁,但从他白净稚嫩堪称珠圆玉润的面相上看,尤其那行为举止仍然是个孩童一般。如此远远地端详一番,萧誉更加不解,你阿耶如何舍得让你出来送死?来至我湘州地界,你与那萧方等有何区别?何况,论才能,你远在你的长兄之下。
赤马舟在水面上行程未及一半,城头上就飞出一箭,直重瑞和尚脚下的船舷上,摇棹的两个小和尚慌得被冻僵了一般,嘴里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瑞和尚却用两手合拢在嘴边,朝着城头,踮起了脚尖,放开在平日里诵经礼佛的嘹亮嗓音,大喊:“城上的军爷,我要见河东殿下,劳烦军爷前去,为我禀报一声!禀报一声哎!”
话音刚落,只听“嗖嗖”两声,二支铁铸雕翎箭落在瑞和尚脚下左右两边船舷上。王顸由此推断,城上守军已观察好久了,瑞和尚完全在其掌控之中。不过,瑞和尚并不死心,依然两用围拢了嘴巴,高声喊道:“烦请军爷为我禀报,我要见河东王殿下,我身上负有太子爷当年亲笔所抄撰经书三卷,杀我性命之前,请允我亲手献给河东殿下。”
太子爷归天多少年了?小二十年了吧?此言是真是假?这狗和尚不会是在蒙人吧?王顸一时难辨,他看看宗懔,老将军却在摇头。萧方矩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是不是太扯?编这样的瞎话,可是闹着玩的?我那太子爷大父,可是你随便张嘴就来的幌子?蒙谁哪?”
瑞和尚十分执著,又喊道:“烦请军爷禀报,我要与殿下纵论天下大势,当今天下大乱,三方鼎立,北蛮虎视眈眈久矣,建康城中又有那瘸腿畜生兴风作浪,挟天子令诸侯,大有篡逆之心,宗室诸王皆应剖心尝胆,求同存异,放下争端,泣血枕戈,兄弟同心……”
此这话,瑞和尚倒像一个真正饱读圣贤书之人。只是,令人不解,佛门弟子不是每是晨诵暮省么?如何满腹都是治国平天下之家国经纶?
城头上的守卒仍然无人露面,却有人放开了嗓子喊话:“无知贼竖少废话,不许再向前一步,殿下就在城上,尔等胆敢再向前一步,格杀勿论。”
这是油盐不进了,和尚遇见兵,照样有理说不清。王顸听了,难免心中激动,河东郡王若真在城上,那就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啊,罗里八嗦地做那么多铺垫干什么?迎头而上直奔主题不就是了?万一那城头之人一箭把你射死了,岂不是连说出来的机会也没有了?
瑞和尚脚下的赤马舟仍在缓缓向前,他迎着微风,衣袂飘飘,十分洒脱的样子,且是一如继往地执著,或说是执迷不悟的痴情。瑞和尚项上静筋暴露,扯着嗓子喊道:“河东殿下,今日纵然取了我的性命,也容我把太子爷当年留在寺中的三卷经书献上。”
令人动容么?如此不计个人得失,你到底图个啥呢?王顸暗暗地为瑞和尚担心起来,如此一个忠心耿耿之人,若以后与他共事,岂不是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凭心而论,这瑞和尚可比那杜牧耕厚道多了……
“活够了么?有种的就往前来吧,殿下也不信你秃骗窝子里那套鬼把戏,天知道你弄来的东西是真是假?赶紧滚回去!”喊话的守卒,天生一副好嗓子。难不成,如后世的领导讲话一般,也有人给他写好了词儿?他只是照着念?
王顸感觉喊话的守卒一定是躲在城头垛口后面,或者垛口后面有专门为守卒防身之障墙。如若不然,这声音如何传得清清楚楚?王顸甚至认为,若是城头上修筑了障墙,足以说明萧誉早就怀有誓死对抗之心,仅凭一个寄生虫般的和尚,如何能说得动心高气傲的河东王?
“狗秃驴!快闭嘴!殿下有令,越过禁区者,格杀勿论,不怕死的就来吧!”守卒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种尖锐而嘹亮,而是沙哑,低沉,急促中透着不耐烦。应该是又换了一个人喊话,也许,刚才那一个应该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