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河东郡王萧誉就在城上发号施令,瑞和尚倒像是又一次看到了希望,越法子蹬鼻子上脸地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道:“大王殿下,容我说完一腔肺腑之言!大王幼承家学,饱读圣贤之书,乃为举不失德动无过事之谦谦君子,诚然深知征伐交战之理。兵者,国之大事,义在克胜,理所当然。但眼下乃是至亲骨肉之战。大王与江陵诸州诸王,本是同祖同宗。今日之战,愈是完胜则愈是人间之至残酷之事,继续争战下去绝无大捷之事,两败俱伤之理,黔首百姓皆名,大王焉何不晓?若知晓此理,又何必再行劳兵损义之为?”
说到这里,瑞和尚仿佛伤心了,竟然哭了起来,可谓涕泪横流,泣不成声。众人一阵唏嘘,王顸觉得极不自在。一个中年男人,有事儿说事儿,有理儿拉理儿,你哭哭涕涕如个婆娘一般,这是何苦?
片刻之后,瑞和尚又道:“那瘸腿畜生横行建康,霸占宗室之女,强娶公主,却不敢挥师南下,为何?”
天知道为何?肯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有这个实力,早就把江南诸州打下来了吧?
瑞和尚说:“正为宗室诸王各守一方,可谓龙盘虎踞,遥相呼应。大王若不顾人间正义,一意孤行,岂不是自相鱼肉,岂不是替代那瘸腿畜生淫行江南各州郡?助他实现荡平天下半壁江山之志?”
瑞和尚的嗓音与充足的底气真令人佩服,难道这就是长期修炼的必然?按说,到了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不该有这般生机勃勃吧?
也许,瑞和尚的话击中了萧誉的心怀,他久久沉默,不时地轻叹一声,却又装作不在意,只是在一一试过守卒战位上那些弓箭弩机。他从内心里认可这个来路不明之人的说法,但是,此人哪里知道湘东王萧绎的底细?纵然我一腔报国之情,将兵权交出,最终谁能保我善终?我历来崇尚进不见恶退无谤言之修养,此恰为七叔所不容乐见,说他以狐疑之心,为首鼠之事,亦不为过也。今后,我兄弟二人必不能与七叔默契相处。砂锅有痕,尚能如初否?
城下,水中,船上,王顸听得如醉如痴。原来,大道理也可以这样讲出来?人人都知晓的道理,为何湘东与河东二王偏偏置之于不顾?当前哪里是兄弟子侄之间你死我活之时?一致对外,剿灭那瘸腿丑驴才是正经啊,连外人都看出来的道理,当局者为何知迷不悟?
“狗秃驴!做你耶娘的黄粱梦吧!”城头上,喊话之人冷笑道:“就你个臭逼和尚,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你也配我家大王殿下听你瞎咧咧?滚开!赶紧滚!”
王顸对萧誉是否就在城头之上有些怀疑了,若真在,如何就不放个响屁?你就看在一个出家人忠心耿耿的份上,人家可是不偏不向地说了些公道话,如今就不是内斗之时,理应一致对外才是。
瑞和尚却不在意这些冷嘲热讽与谩骂,清了清嗓子,往水面上吐了一口污浊之物,拱手施礼之后,朗声道:“河东殿下,恕我直言之罪,高祖皇爷当年舍殿下兄弟而另立当今太子,也是为江山社稷为宗庙陵寝为子孙万代之从长计议!”
闻听此言,该轮到王顸哧之以鼻了,还你娘子孙万代呢,这不才第二代皇帝么?就让侯景死死地捏住了后脖梗子,大有随时毙命之势,那么一个窝囊皇帝,凭什么要保他子孙万代永享荣华富贵……心中万般气愤之时,王顸几乎不顾及当今圣人乃是他的亲娘舅,把自己金枝玉叶的女儿送给与自己同庚的侯景,这不是让人耻笑千古之丑闻?还有没一点男人的血性可言?
瑞和尚又道:“殿下可知?当年,皇祖心中常愧之于殿下与岳阳郡王,总以行动弥补心中歉意,如今皇祖已横遭劫难饮恨归西,你我当需凭心而论,论其宠爱之心,对殿下兄弟二人与高祖诸王不分伯仲,更有过之。殿下乃是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之智者,何至于一叶障目?”
这个狗和尚,今日准备把身家性命扔在船上么?王顸听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你一个出家的和尚,这是在妄议皇家私事,按理是应该是杀头之死罪。
萧誉在城头听得这番平日里常人不敢言说之论,心中却是波涛汹涌般起伏不定,难免感叹这萧方矩也真是煞费心机,头一天夜里我那姑丈老爷还在城南火攻呢,如何今日你就派人讲大道理?煸一巴掌揉三揉的伎俩,也只有我七叔手下的人能干得出……
瑞和尚坚信河东郡王萧誉就在城头上躲着,也知道自己没有了退路,甚至后悔自己当初如何就赶了这一趟浑水中?在那深山老林中寻一处寺庙落脚了却残生不也挺好?何必为了萧梁的江山社稷着急上火?瑞和尚又对着城头高喊:“河东殿下,就算今日取了我的性命,也不改我报国之心。”
这是什么话?这是在提醒对方快快取了你的性命么?王顸看看萧方矩,忙问:“他们万一下毒手,可如何是好?”萧方矩却干脆利落地道:“那就下好了,反正,这和尚,也该死了。”
果然,城头上躲在暗处喊话之人又道:“瞎眼的秃驴,胆敢再胡言乱语,当心我一箭取你的性命!”
“若能唤醒河东殿下仁者爱人之心,我又何惜一条贱命?”言至此,瑞和尚竟然大笑了起来,说:“以我久仰河东殿下为人之大名,又岂能纵容节下不明就里即刻杀人?”
宗懔听得直皱眉,王顸觉得这和尚太过,越过了出家人之本分。萧方矩冷笑道:“这狗和尚,好哇,见识不浅啊。”
其实,瑞和尚与萧方矩一众人等并不知晓,此时,萧誉已经不再城头上,他默默地离开了。郡王府长史杜宗源的一句话点醒了他,杜宗源说:“此地不可久留,莫中了这些逆贼们的调虎离山计。”
此言有理,弄这么个难辨真假的狗和尚在这里废话连篇,万一哪边的城墙外面又在蓄谋攻城呢?萧誉一想到昨夜迎瑞门外的攻城之战,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迎瑞门是湘州城之正南门,太清四年三月二十三日酉时二刻,王僧辩在此攻城之用意十分明显。杜宗源宽慰萧誉道:“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江陵逆贼尽在想当然,认为萧方矩所率两千人马沿湘水一路南来,相距湘州城北之潦浒河越来越近,我等必然调遣兵力防守览湖门与拱极门之间一段。”
“他们在此佯攻迎瑞门,也不过是想为北来之敌创造偷袭之机,我等自然不会轻易上当,他愿意攻,又不怕死人,那就攻吧!”萧誉所言的他,即是王顸之父、平南将军王僧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