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湘州城南,水天一色,远处之山峦形状已有些模糊。夜空中,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凌吉山却断定对方正在以碗口粗毛竹搭成的角楼四周加大兵力。而且,静止如平镜的水面上,那两艘战船似动非动,其实是在缓缓向前,这就让人感觉太诡异,如何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战船,已不像战船,实如百姓视之不祥之物。
城上,萧誉自是不敢轻敌,他也像是看出了异端,试探了问道:“江陵逆贼若不架高角楼,只是攻城,我将如何应对?”不等凌吉山言语,又道:“若尔等破了水下障船之计,岂不是……”
天色越来越暗,暗到相跟三尺即不辨颜面,四周寂静到只剩下随从之人谨慎而又压抑的呼吸。凌吉山不看河东郡王萧誉,也不做过多言语说明,只是轻声道:“我自有对策,自有对策。”
浏渭河正对湘州城南墙之滩涂上,拳头粗的毛竹搭起六座角楼,一字排开,相距城墙九十一丈。各位看客在此可能会疑问,梁朝时十尺为一丈,一尺为二十四厘米零二毫米,这一丈就是两米二多一点,九十一丈即将近两百米,为啥不把角楼搭得离湘州城南墙近一点?
在此就需要说一说当时湘州城南之地形,城南临水,这条河当时叫浏渭河,后世叫浏阳河。与后世所见浏阳河之狭窄不同,平南将军王僧辩在城下备战攻城之时,浏渭河水面宽达二百五十丈,且呈南浅北深之势,湘州城正南门迎瑞门前水深七丈。简单一点说,水太深之区域,以公元五四九年冬天,以及次年春天之技术水平,根本无法水下打桩碗口粗的毛竹。可用于水下打桩部分也不过两丈半,超此长度,必然无法承受其重量。
迎瑞门前,水深七丈,显然是此前人工所为。如今,王僧辩凭人力,自然也就无法架起角楼。如此一来,角楼选址,唯有水浅之滩涂上。水浅之处,距离城墙当然不会太近。
大军围城,略算占据了主动,大将军王僧辩却是寝食不安。此前,虽知湘州城四面临水,但并不知这城南水面竟是如临深渊一般。以此前攻城之经验,只需在城外筑一土石混杂丘山,且逐日垒土,直至越过墙城高度,即可凭借抛石机之力将火蒺藜投入城中。可是,天知道,这湘州城竟是如此这般罕见地形?水上堆土山,势比登天,如何可能?
这,岂不是天要灭我于湘水之上?两军之战,难道我就这般不明不白地败亡于后生之手?难不成真的应了那句老话,有智不在年高,无智空活百姓?王僧辩这段时日总会在焦急之时浮想联翩,想得多了,自然又意乱神迷,于是更加疲惫不堪。
围城以来,萧誉也算是见识了姑丈老爷王僧辩的能耐,不免在心中暗暗耻笑,先僵持一段日子再说吧,说不定哪一天我那七叔等得不耐烦了,一纸诏令送到军前,你王大将军要么被捉拿回江陵,要么赐死于军前,要么……
城下,袁汝韬之心思确实与众不同,他深知仰仗不断加高角楼来实现居高临下,已是永无可能。这几日,春风一吹,角楼如地动山摇一般,士卒在角楼上且站立不稳,又如何能够准确歼灭?
城上守卒眼中的三艘诡异之船,也不过是两寸厚松木板将船室包裹了一下,以防弩机所射之箭矢。大将军王僧辩视察之时,曾问:“防箭弩之外,还可防礌石?若如此,还需防火?”
箭弩,礌石,火攻,如此者三?
袁汝韬说:“需天时地利人和。”
不远处,城头上,城门校尉凌吉山浅浅地笑一笑,道:“若这三只船过来,我要船,不要人!”
“如何要船不要人?”萧誉反而更加迷惑了,那船改装之后,刀枪不入,岂不是大军直至我城下?萧誉又问:“这三只船,已足令我担心,若有十只或更多,我将如何是好?”
“水下有暗障,纵然他有数十只船,如何靠近城墙?如何造近门前吊桥?我若不开放水中暗障,莫说是江陵逆贼过不来,就连我们自己的船也行不得。”凌吉山说得极有耐心,眼睛却是盯着水面上的人身与灯影,又道:“第下,十五日前,王僧辩硬攻望海门,最终不也是扔下了八百具尸体在水中喂鱼么!”
“呵呵,”萧誉像是释然了,又道:“也是。”
十五日之前,即太清四年三月初八日正午时分,王僧辩亲自指挥一千将士驾船硬攻望海门。前文说过,望海门乃是湘州城之东门。与那南、北、西三面所临一条河或一条江不同,湘州城以东所临乃是一片汪洋,被划为军事禁区。平日里,此区域无风三尺浪,水面之下暗流涌动,鲜有冒然驾战船驶入禁区者。
望海门南北两侧城墙相距水面以东堤岸,最近处一里半,最远处三里开外。而在十五年前,城东之地本是一片大小湖泊,湖中芙蓉菖蒲杂生,岸上水杉垂杨相间,平日里总有城中文人雅士吟行其间。
当年,萧誉任湘州刺史首件事,即是疏浚河道深挖浅滩清理淤泥,铲平湖泊河道间之堤坝,终于形成这般浩淼模样。更令官吏百姓不解之处在于,那湖中挖出之淤泥,最终却又被烧成条石一般的城砖,用于建筑东南西北四面城墙之马面。金枝玉叶一般的萧誉,烧砖时亲临窑场监工制坏、码窑、填炭、点火、控温,砖成,砖马面时又爬上脚手架,一一察看是否按图施工。
何谓马面?即是在一面直线城墙上,每隔一百丈便依城墙向前修筑一处椭圆掩体,如后世常见之碉堡,与城头垛口齐高,内部通常分为四层,有木制旋转楼梯上下,每层皆预留有望孔三至五处不等,以备战时射击之需。每一处马面内里,又有暗道与城墙中之兵室相连,可藏兵百人并器甲数百不等。
正所谓机遇青睐有准备之人,萧誉仅在湘州城东这一战中颇有几分得意,暗想当初若不是有所预料,岂有今日之分庭抗礼?
论防御之谋,凌吉山可谓河东郡王之旷世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