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渡江兵困建康之前,萧誉早已声名远播,梁高祖曾叹“吾家之千里驹”。此语传与江陵,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当然不服,曾对王僧辩道:“也不过是怜其自幼失怙而已,黄口小儿尚未知悉人世甘苦,哪堪千里重负?遍览前史,哪一朝哪一代,不有几个被赞为吾家之千里一类人物?又有哪几个小儿数年之后真正青史留名?**也,自欺也,野马也,尘埃也。”
此中厌恶,人人能听懂。细细论来,王僧辩与萧誉并无深交,今日一阅信函中所言理与实,难免不想起往日里湘东王萧绎对其种种评价,各有其理,能信其谁?
萧誉的信中道:自诩君子者,皆因跛足之人兵临建康之时,也曾出兵勤王,也曾立志不惜身家性命,宁血洒台城,也全歼国贼,怎奈湘东仰仗节度江南诸州军事之权,引项观望,心怀异志,强令各州之师驻足待命,拱手旁观,以致错失剿贼良机,酿就千古之憾,岂非令后人贻笑千载?自喻小人者,国贼猖介之时,国难当头,余心竟也异志联翩。此仅为道与姑丈阿耶知晓,而非为湘东生疑之资也。湘东者,君子焉?小人焉?世人冷眼,自有公道。余幼承庭训,深谙人言不足恤,天命不足畏,决意婴城固守之日,即已舍身于家国大局。若论此家国天下之理,孰能师出湘东?学高为师,身正是范,余对湘东已失信心矣。今日之战,可谓骨肉相残两败俱伤也,与湘东则必为血海深仇也,与余却当为杀头之痛也。所谓,静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我七叔是也,也不过言与人听尔尔。他之为人,心口不一久矣,天下人眼明如神前海灯,正可谡司马昭之心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本非萧梁宗室之间所为作,箭在弦上,形势所迫,身不由己,我萧重孙是也。姑丈阿耶拥兵湘州城下,数十日兵来将往,余竭尽积年之蓄守城备战,吏烦民怨,百姓流离。若久攻不下,姑丈阿耶可有退身之处?若再备战三月,江陵又能派兵多少来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无利可图,姑丈麾下不厌战者几何?被迫出征者几何?若失民心与斗志,围城之势又能勉强几日?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如此叔侄之间骨肉相残三月,如此宗室诸王之间弱肉强食三年,大梁之江山社稷焉能久乎?焉能子孙万代乎?兵者,国之大事,如今却是意气用兵,小无谋而大兴干戈讨伐。人心之乱,其可现矣!兵法有云,将之上上之务在于明察而众和,谋深而虑远,兵战者贵其速,姑丈阿耶在此久拖不决,其身家性命尚可久乎……
与满腹经纶的萧誉相比,大将军王僧辩则在引经据典之事上略显尴尬,他览书三巡,仍百思不解:“狗小子,还知我是你姑丈阿耶?罗嗦半天,到底要跟我说些什么大道理?岂我幼年习武荒疏于学问?就不能言说得直白一些么?你这书信,难道要我转手呈给湘东殿下?那,岂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如何你就将那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细细想来,你们叔侄之间似乎也无多少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何至于非要置谁于死地而不留一条生路?”
或为八百人丧身水底之故,帐中人等情绪颇不佳,并无人凑上前来瞅一眼。王僧辩将那信函举至灯前,桑皮纸燃起蓝色火焰,跳跃起伏竟有半尺高。王僧辩府中长史杨泽霖悄声问:“将军,为何烧掉?不应呈送湘东殿下?将军一时冲动,岂不是令湘东殿下生疑?”王僧辩摇头:“生疑?若真生疑,谁能挡住?”叹气,又道:“若呈湘东殿下,必令我等轮番攻城,直至剿灭河东郡王传首江陵方解心头之恨。”说完,王僧辩一脸苦笑,看看帐中诸人,反问:“轮番攻城,需多少弟兄之性命垫底儿?”
众人不语,实不知从何说起如此伤心之事。府中长史杨泽霖刚刚三十八岁,想来从军征战竟也二十二年,虽有死里逃生之险,今日之惨状却也是人生中从未有过。杨泽霖道:“城,还是要攻,只是如何一个攻法?如此伤亡下去,弟兄们的心,早晚有一天会散了,万一……万一,唉,谁不想活着回江陵去?耶娘老子妻子儿女都在那儿啊,天知道……”
且不说十五日之前的伤心往事。先说太清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湘州迎瑞门前,袁汝韬的信心在于此前他与众匠人改造了五艘艅艎。此类战船狭而坚,前方若遇到尖锐障碍,两根长杆先受力折断而保护船体。再退一步,即便船体被撞损毁进水,船上士卒可抛出柳叶舟快速靠近城墙。
袁汝韬乃是射声士出身,改造五艘艅艎实为便于夜间攻城,他说:“大将军试想这艅艎就算被困在城墙下五十丈之外,善射士卒不可改乘柳叶舟么?只要柳叶舟快速接近了墙根儿,靠近了城门、水门,这就是战略一步。”
王僧辩征战二十九年,克城无数杀人无数也曾屡屡溃败,唯独这次南征尴尬得不知从何说起。湘州城这般地形,也真算得独一无二。谁会想到一座州邑会筑在四面临水之地?袁汝韬的本事就是闻声而射,且箭无虚发,他坚信这一次定能攻上城头。略看过攻城线路草图,王僧辩不免担心,道:“短兵相接,肉身相搏,差不多就是以命抵命,此与我堆土山攻城大不相同,我一世带兵,最讲求一个先存己身家,再杀来犯之敌。”
先存己身家,再杀来犯之敌,你说的不就是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如今要人命的是,白狼不是没脑子的蠢货,白狼是智勇双全的千里驹,你如何空手去套住他?心灵鸡汤喝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