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三月初八日沉船之水面方位与距离,袁汝韬命五只艅艎距城墙五十丈即抛出柳叶舟。艅艎者狭而长,上有三层船室分作不同之用途,属中型战船。柳叶舟,如独木舟,轻便敏捷,易于通过水下复杂之区域,不易搁浅。柳叶舟上,空间拥护。士卒每五人乘一舟,轻装前行,快速通过水下石碓区域,眨眼间接近了城墙石基前,算是身处城上射击死角区,相对安全了万分。
水面上这一切人等与行动,迎瑞门城门校尉凌吉山皆看在眼中,无须禀报河东郡王,径直悄悄传令下去:“若那柳叶舟上之人正攻迎瑞门,咱且佯作失守,大胆放他们进来,只要他们胆敢进来,定叫他有来无回。哼哼,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斗智斗勇,我等都奉陪到底。”
且说两叶轻舟上载了十个猛士,与那袁汝韬一样皆是射声士出身,胆大,心细,心狠,手辣。且能辨声识人,视物过目不忘,又都在军中读些过兵书战策,平日里也常推演今古战例,细研其中成攻得失,但略窥皮毛,难称精通,更无走一步看透三步之先知先觉。这些射声士们随军出征多年,也算得深谙谋略之要,却难以活学活用,充其量兵头将尾之质也。
何谓射声士?夜间循声而射,且每发必中之奇才也,后渐渐没入历史云烟中不为常人所知晓。
梁高祖初起襄阳郡之时,一度高看射声士之选拔与培养,不看出身,不论地籍,不分种族,不吝财帛田产,年年春秋二季设场招录,以期广纳天下英才。即便如此,每百名士卒精练百日后,真正能称职者不过二三。到了湘东王萧绎主政荆州这些年,同样海选射声之士,为此耗费钱粮丝帛甚巨。怎奈梁武皇祖定鼎天下之后,江表久无征战,士民安享太平,朝野以雅为务,射声士日渐式微。唯有军籍子弟,受父兄功名之风浸润,仍奢望以军功晋身上流社会。江陵城中像袁汝韬这般暗自习练射艺不止者仍是少数,惟图能有舍身报国之时机。
为首的猛士叫沈休,已三十一岁,本为桂州永阳郡世家子弟,无意于圣贤之书,却随在王僧辩军中十五年,偏爱耍刀枪习弓箭。沈休与另外四猛士齐心协力摇臂挥桨,那柳叶舟眨眼间即至迎瑞门下,突然发现这门洞进深一丈六,两扇门下有三尺空隙,人在舟上俯了身子竟也可以进去!本想徒手攀上城墙,手刃守城之卒,开门迎接大将军,以此震惊朝野则不难矣。
“进,还是不进?”沈休心中不踏实,又问:“难不成,这是欲擒故纵之计?”
“进去!大不了是个死!”黑暗之中,说话的是沈休的铁杆儿兄弟,叫王德远,他说:“有诈又如何?杀一个,赚一个!不进去,一点活路也无。对吧?事到如今,咱还能退回去?咱们可有脸面退回去?”
声音极低,王德远的嘴几乎贴在沈休的耳边,他们料定不会惊了湘州守卒。迎瑞门上,萧誉与凌吉山也确实听不清这些人在下面嘀咕些什么,但知道这是一群满腔功名利禄之徒,差与士子为伍,置身家性命与不顾,冲锋陷阵杀人如麻时分不清家与国之轻重,识不出公与私之界限,更摆不正个人与大局之横竖高低。个个看上去虽也血气方刚,实与行尸走肉无异。
沈休说:“我要的是冲进去,得手了,杀人了,咱还不死!还得活着回去见大将军!这就叫一战成名天下知!”
与此积极响应的也是一个擅长夜袭之人,名叫郭庐,十八岁,肩宽腰细,身长八尺半,嗓子又尖又细,还处在变声期,脑袋大,脖子粗,心却极细。“进去了才是第一步!”郭庐一边说一边俯了身子伸手去摸了那门洞两侧石基,道:“这水刚退一尺半,若不退这一尺半,大门下面如何过得去?”沈休也伸了手去摸石基之干与湿,算是认可了郭庐的说法。
王德远没再言语,直接划桨,从那空隙里冲进了迎瑞门内。众人俯身于舟中如蛇卧,进得门来,又极警惕地直立起身子。然而,门洞内里漆黑一片,远处没有灯影,更听不到一丝声响。沈休难免心怯:“难道,人家一点防备没有?就是因为城北来了援军?兵力都去了北城墙?”
王德远心里明镜一般,道:“可能么?河东郡王是何等人也?给他身上粘了毛,他比猴儿还精,他能有这般失误?”
郭庐将手指放在嘴边,此是射声士们夜间作战行动时的禁声手势。此刻,并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能看到。郭庐手里握着弓,捏着箭矢,竖起耳朵静听远处,随时准备搭弓射出。沈休也在摇桨,但很慢,那水声就极小,接近于无声。他渐渐地看清,继续往前仍是水道,只是水面没有城外那般开阔,也不是瓮城!不是瓮城就好,至少打杀起来,地场宽敞些个,拉开了架子,才不至于误伤了自己人。
这个发现,当然令沈休兴奋不已,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近身肉搏?一刀子下去,湘州守卒的脖子就断了一半,腥热粘滑的鲜血直直地喷起老高?那尸首相粘连着从高处跌落下来?或者一颗人头滚落到脚面子上,再一脚踢开,咕噜噜滚出老远,这边厢再继续挥刀去杀下一个?
每一个身处战场之人,杀人在所难免,静默之时也难免重温血腥之场面。然而,此刻,沈休极不愿意想到这些,这是两败俱伤,这是骨肉相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湘东大王殿下能认可?他停住手中的桨,回首看看两扇门,隐约能看到高处的门闩,死死地横在一丈四尺之高处,只是不知那边厢有没有铁锁。若有锁,钥匙在哪里?
沈休想把门打开,好让外面的弟兄们进来,只有更多的弟兄们涌进来,这湘州城才会在一日之内土崩瓦解,那河东郡王才会举手投降,我等众弟兄在城外风餐露宿的苦日子才算熬出了头儿。
城门洞周围一切依然寂静得异常,没有光亮,没有犬吠,没有更夫巡诳之声,甚至连一丝风声也没有。沈休突然感觉有些后怕,也不知这湘州城中是不是也如江陵一般河网密布,街贞衢皆是横平竖直,坊与坊之间却互不相连?是不是每坊也开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