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得萧誉提马驻足之处名菊兰浦,本是近百年历代湘州刺史接待朝中钦差大臣的一处官舍田产,地势平缓,水面开阔。湖泊河道相连城外,乃是有源头之活水,就显得格外有灵气。湖面上,两个伙头卒驾了独木小舟在捕鱼虾,三尺长的银鱼本是湘水特有,此亦是城头守卒专供之物。萧誉笑叹道:“我那姑丈阿耶围得住湘州城,却堵不住这湘水银鱼自城外来投奔,可见天意如此,庸人难挡,我七叔所做一切不过是徒劳。”
一城山色,半城湖水,与不远处的碧萧稻田相映成趣,但诸随从的心情却没有萧誉这般轻松。郡王府中长史杜世源小心翼翼地打马上前,小声说:“殿下,王僧辩撤兵,又放火烧了五架角楼,恐怕别有用意吧?”
“嗯?”萧誉似是悟出了杜世源的话外之意,问:“南北夹击么?遥相呼应么?”
以大将军王僧辩之力,若真是南北同时发起攻城之势,湘州城如何守得住?杜世源深知已方实力,仅这粮草一项,若不是子夜时分有上游州郡混水摸雨将运粮草之船投入河道,如何能维持这些时日?杜世源说:“虽说未必算得上南北夹击,但,殿下也需格外小心才是!”
此言模棱两可,往往让人不明所以,杜世源的额头上竟然沁出了汗珠,又道:“王僧辩跟侯景交手,也算得势均力敌,他在城外这些时日,迫于湘东王的压力,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克城,当然,他无处下口,又是因为殿下早做了防备,只是,我等如今处于被动之势……”
近些时日,萧誉最怕听属下臣等分析战局,他深知自己并非天生好战之人,如今这一切都属迫不得已:“这些,我心里自然知道,”萧誉的心情被杜杨源的一番话给搅乱了,杜世源是忠心耿耿之臣,别人未必敢言之事,他向来及时说出,眼下的形势,确实让人轻松不起来。只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萧誉面带微笑,说:“南北夹击怕什么?我湘州水军难不成是吃素的妇人?这菊兰浦可知我湘州水军之智勇。”
萧誉主政湘州后,深挖菊兰浦一带的湖泊河道,将淤泥堆成丘陵山地,另有一部分烧制砖坯加固城墙,水深区域渐渐转为操练水军攻防之途。当年,高祖皇帝闻知萧誉此举,却道:“我萧氏以弓马得天下,又岂能以弓马治天下?”萧誉获息,不免慨叹:廉颇需知有备无患之理?若久不习战,岂不是天灾人祸雪上加霜?
更多的时辰,府中长史杜世源在萧誉身边是沉默不语,但这并不防碍他思考军中之事。湘州城被围以来,虽说不至于到了坐吃山空之境地,但那城东望海门前一片水域沉没之战船与八百尸首,竟如一团巨石般压在杜世源的心上。那尸体泡在水中,无论如何都不利于城上将士防守。
杜世源不信巫不信道,更不信佛,但他懂得局势之转换,两军之间的较量,说白了就是把握局势之转化变换,正如古人所说的顺势而为。王僧辩将那些阵亡将士之尸首弃在水中而不顾,是否别有用意?还是无力顾及?
妥善安置阵亡将士,本是为帅之根本,如何他甘愿部曲沉尸水底?萧誉也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设想过,若自己这边一日阵亡八百,岂不是人心涣散,兵不思守,将不思战,一触即溃?萧誉平日极不愿意想这些败局,有时他宁愿以己之命换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免受兵患之苦……
众人来至览湖门城楼上,居高临下,西北方向水面上战船严整,气氛祥和,将士兵卒来往走动于船舫间,似无进攻之意。城下,水面上,萧誉见那和尚在船首迎风而立,衣袂飘飘,一副不食人间烟火之态,大有稳操胜券之志。萧誉不由得怒火中烧,转头问览湖门城门校尉徐幼军:“若我不来,你意如何?”
徐幼军知道萧誉话里有话,忙道:“殿下若不来见这秃驴,定是烦透了他,我当然下令开弓放箭,取他的狗命。只是,殿下如今来了,南边又在退兵,若是杀了他,岂不是给那边留下话柄?”
“南边撤了角楼守卒,全是仰仗凌吉山手中那十条性命,而这秃驴,他的心思是让我举手投降,握手言和,归顺江陵,你可知归顺之后,我等众弟兄可有活路?”萧誉躲在垛口后面,透过望孔,看了那和尚一眼,又极快地回到掩障中,问:“那狗秃驴如何说?”徐幼军忙道:“他口口声声要见殿下,且说,今日就是取了他的性命,若见不到殿下,他也决不后退半步。”
“那就取他的狗命好啦,正好成全了他,助他青史留名,这些虚情假意的东西,留在世上,也不过是一日两餐耗费几碗干饭,与百姓死活毫无益处,且他又是一个名利之徒,留在宗室诸王任何一个身边,都将与家国大事无益。”萧誉像是累了,倚在墙上,眼睛却不时地往外面瞅,他牵挂着水面上的局势变化,更惦念迎瑞门南面水域的角楼现状如何。徐幼军走到垛口后面,与守卒吩咐:“喊话,告诉那狗秃驴,殿下忙于城南退兵之务,今日不能见他,望他好自为之。”
守卒鹦鹉学舌一般将徐幼军之言喊出去,瑞和尚就明白了,河东郡王定在城上,于是,道:“城南撤兵,大将军必定诚意满满,殿下理应把握时机,顺势而为,莫再为有悖时局之事。孰不知,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郡王殿下难道不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屁话!这样的道理,还需你一个狗和尚来训导我么?当此两军对垒之时,还需你来跟我谈圣贤之书?你让我如何顺势而为?我倒是想有所为,只是你们将这湘州城困得死死的,我去何处作为?
萧誉不想听这些,又想暂时歇息片刻,就感觉有风从南边刮过,仍是浓烟的味道。但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城中哪一处走了水?杜世源忙道:“那烟是城南刮过来,理应是城外有变化,天知道王僧辩打的什么鬼主意?”
湘州城与普天之下百城千坊一样怕火,故,失火之事,雅称为走水。不过,江陵逆贼围城以来,城中各坊严加管控火石,断不会发生走水之事。那浓烟,定是城南飘扬过来。
萧誉勉强地笑笑,说:“只要不是城中走水,那城外嘛,地厚天高,随他烧去,能将那湘水烧干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