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荣三石明白过来,清醒过来,一切都晚矣。往大处说,胜者王侯,败者贼。往眼前的微观之处而言,胜者是爷爷,败者是孙子。怨谁呢?怨只怨平日里没有下功夫苦练擒拿格斗之法。如何就让人轻松锁喉一招制服?或者,套用后世一位哲人的话,上天的每一次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格。上天让你荣三石轻轻松松地第一个登上湘州城头,你以为是馈赠了你一个抢得头功的机会?
荣三石擅长攀援与骑射,也属臂力过人之士,但在湘州城上守卒面前又略逊一筹。擅拉满弓之人,耐力有余,却又往往爆发力不足。
凌吉山连手势也不用打,弟兄们即分工明确地将第一个活口捆绑得如粽子一般。湘州城被围数十日来,守卒们吃不好睡不好,当然心中最最痛恨江陵城中派来的这些人。原本是一家人,如今为何偏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将荣三石捆绑结实之后,难免有人仍觉得不解恨,又劈头盖脸地踢了几脚。荣三石的鼻子里出了血,哦哦哦唔唔唔地叫,觉得不解恨的人这才收住手脚。
荣三石歪在石板地面上,动弹不得,心中却是十二分不服气,凭什么他们一个锁喉就把我给拿住?若让我瞅准了时机,我躲在暗处,拿住你们三五个也不在话下。
但在此时,心气再高也没有任何实际用处,荣三石的心里充满了悲哀情绪,自己如何就成了看客?且是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被擒拿住,被捆绑得死狗一般。
待到第二十个勇士跃墙而过,又被城门校尉凌吉山手下的守城卒旋风般生擒,连站在远处观看的萧誉都有些不解了,自言道:“如此这般鲁莽,纵然再勇猛,一个一个冲上城来,又有何用?”
让任何人都来不及多想,也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功夫,二十个俘虏被捆得死死的,嘴里又立即被堵上各自战袍的一角,如僵虫一般蜷缩在城堞口的墙根处,一动也不能动,又叫唤不出声来,只能是脸憋得通红,一点办法也没有。
城堞口之外,登城之士仍在不惜性命地往上冲,萧誉觉得精神可嘉,却不值得效仿。果然,凌吉山命令道:“出刀!”
话音刚落,城上一名守卒挥刀向前,第二十一个登上湘州城头的江陵勇士应声向后倒去。也可能是这守卒太过用力的缘故,那尖刀竟然插入勇士胸中一尺有余。想那刀尖已冲出后背之外,萧誉竟急得在远处直跺脚,心中却也知道,不如何,又如何?此战若捷,不足为功,充其量两败俱伤也。
那勇士从翻身跃过城堞口,直至中刀,被守卒一刀推向空中,时辰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荣三石被捆绑着倒在一丈开外的方砖地上,但他眼睁睁看着昔日里同吃同住的弟兄就这样被人一刀毙命。中刀的兄弟也是排行在三,叫个马月三,才十九岁,荆州永宁郡人氏。马月三看到了直逼自己而来的尖刀,也想偏一偏身子而巧妙地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马月三认为这是命,行动之前若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定是反对这次光天化日之下的登城。仅仅是凭借着一片浓烟的掩护,怎么可能障住守城一方的眼睛?
行动之前,不会有任何人征求这些人的意见。大将军王僧辩不会,帐中的都督、参军事不会,底层的军官们更不会。湘东王的密令在每日卯时末刻送到,王僧辩有时阅过即烧掉,不与任何人共同商讨。马月三在攀上城头之前,突然就想到了大将军王僧辩在帐中烧掉那一纸密令的表情,他猜不透,但他知道大将军的心情一定不好。
刀尖刺进前胸之时,马月三的心情反而好了,暗想,早晚都是这么个下场,官至大将军,又能怎么样呢?
荣三石心痛得唔唔唔大叫,估计马月三已经听不到,他口中鲜血直喷过来,恼得那守卒又用力一推,撒手后退半步,定睛看时,那勇士马月三已携带了守卒的单刀落下城去。
湘州城上,第一个杀人的守卒叫王凳,庐江郡人,年龄也不大,二十一岁多一点,之前极少杀人,如今被那淋在胸前的鲜血味道给刺激了一番,就如同喝下了半坛黄酒,有些头重脚轻地抓狂。王凳刚一眨眼,只听得哐得一声。原来,那勇士马月三带走了他的钢刀,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一架柳叶舟上!已经软了的身子摔在船板上之后又弹了一下
奇怪,那柳叶舟上的人呢?
王凳定睛一看,哦,原来这城墙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人,明明知道上来就是个死,为啥还拼着抢着往上爬?想这江陵军中之人,名利职阶面前,皆是亡命之徒。离得最近的一个,已经攀上了女儿墙的垛口,但他显然已经看见了刚刚杀死马月三的人,就是这个满脸满身都是血的守卒。王凳抬手摸了一把额头上的血,后退了半步,算是给那个跃过女儿墙的人让了让地方,好让他有个落脚之处。
此人姓祁名富洲,三十一岁,如此算来比王凳大了整整十岁,实战经验自然要丰富得多。王凳清楚地看到了这个男人嘴上冒出的坚硬的胡茬子,由此推断这个人并不年轻。在军中熬到长了胡子,仍然冲在最前线的人,往往都是杀人高手,且有点一根筋的那种。遇到之时,务必小心。王凳深谙“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之道,他不喜欢硬碰硬地迎头而上,避开锋芒再找机会搏出致命一击才是上上之策,更何况自己的刀被那个死鬼带走了。近身肉搏之时,刀很重要。你的拳脚再硬,终还是敌不过刀枪,细细想来,眼下的这个问题很严重。
凭借手中铜盾之掩护,祁富洲已看清对手正处于抓瞎状态,对手的刀已插在自己的弟兄马月三身上,刚刚掉下城墙去。你杀了我的兄弟,我焉能不取你的性命?祁富洲以铜盾代砍刀,旋风般横砍过去,他认为若能击中对手的胸骨,必能致其于死地。
祁富洲曾是大将军王僧辩府中侍卫,杀人不多,但惩戒违军纪者较为严酷,一拳挥出往往致人伤筋动骨,又因为待人太过,渐被府中人等厌弃,以至于自暴自弃。自围困湘州以来,日夜思索立功之机,今日攀上城来,自是拼了性命,从未想为自己留半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