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在船舷上并未炸开的火蒺藜陶弹,如一个灰头土脸的蠢人那般落入水中,击起极有限的水花。瞬间,又恢复平静。高高的战船上,躲在盾牌后面的军士兵卒发出了阵阵嘲笑,罗方横直听得心中暗暗惊恐。当初,按湘东大王之设想,若将这些火蒺藜陶弹齐齐抛入湘州城中,那河东王萧誉岂不是板上钉钉的葬身火海?任凭他天王老子也没得救,萧梁天下还有不平之理?
“驴下的傻瘪!乌合之众么?”
徐车骂骂咧咧,不知是骂船上那些未死之人,还是骂这些司职抛石机的军士脑壳不开窍儿?火攻之法本是以明火直接引燃对方的战船或阵地,如今却是要用这陶弹将火种送过去,如何轻易就能成呢?罗方横认为将来有机会,必当与湘东王萧绎细细探讨此事之细则,只是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
“引绳留得太多!”一个操控抛石的军士似是发现了症结所在,又一个则更明了:“点火往上三寸!”更有高手则吩咐点火的小兵:“再往上一点,落到船上之前,最好就炸开,死伤一片最好!”
徐车对抛石机也算得行家里手,他在指挥着军士们改变一些设置,更改引绳的点火部位,抬高横梁与悬刀的卡扣,垫高抛石机的前柱础,极其细致,不一而足。
南平湘州之前,江陵军中只是知道有火蒺藜陶弹可用作撒手锏,只是没有人动过这样的心思。老话说,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眼前这一切,终是打了脸。如今,人人需要小心对待这抛石机,如伺候耶娘老子一般恭恭敬敬。
罗方横自认属于鲁莽之流,在陶弹飞向敌阵难题上形同白痴。掌握其中的玄妙机关,似是需要一定的文化与悟性。此二者,火奴校尉徐车都不欠缺,甚至绰绰有余。
江面上,嘈杂在继续,一股浓烟飘散开来,呛得远近之人皆一阵咳嗽。战船上的将领与军士兵卒分寸大乱,痛斥,咒骂,哀嚎,不知有人是否被伤及了要害或被危及性命。
这边,罗方横也知道,眼下需要给徐车一点时辰,这是个极有耐心又脾气暴躁的复杂人物,轻易不要去左右他,更不能掣肘。若是请湘东大王来两军阵前看一看呢?他能不能理解这群人的惊慌与忙乱?
填满火药之陶弹,借抛石机之力用于两军近战,细究起来也是极深的学问,绝非高居庙堂之上手不释卷就能办得妥当。天知道这些时日湘东王萧绎在江陵城中,会不会进一步有所探究有所感悟?
徐车已顾不得罗方横、凌金锐等人的心思,只是在意今日之成败。还好,第二颗火蒺藜陶弹算是有点威风,也长了点志气,落在了由东往西数第三艘战船的甲板上,滚动,旋转,仍在哧哧哧地冒烟,只是并未炸开。
这已是进步,司职抛石机的军士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丧你祖宗!丧尽天良么?牵个猴儿要饭么?丧你个驴瘪阿母!”徐车的言语异常丰富,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犯是痛恶之人,皆以“丧”开头。陶弹飞过去却不炸开,令他心痛至极。制造之时,耗时费力的火蒺藜陶弹,当下已如金锭一样珍贵,又是从江陵城中大老远地运来,若只是这样落入水中博得对手一阵嘲笑,让人如何能够想得通?今日之战结束时,你让我如何回营面对大将军?
罗方横急得直拍自己的前胸,像是不吐不快,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徐车,也只能是一副欲死欲活的样子。此前一直认为战争的时辰极短,而酝酿一场战争的日月却极长,而此刻却又觉得天地万物如停滞了一般,眼前那么一点人马,如何就不能速战速决?罗方横需要快快地得到一个结局,自己麾下之人最好一个也不伤,原班人马带回到大营中去……
“丧你的驴瘪先人!”火奴校尉徐车依然黑着个脸,两道浓眉本是斜向上挑,此刻却是平行如扁担。此时心里有苦说不出,在他看来,只要对方没有死人,我这个火奴校尉就算失职,就应该依军法处置,就应该砍头谢罪。
“瞄准了再射,船上人多,灭掉一个算一个!”凌金锐在提醒兴奋且忙乱的弩机手们:“弟兄们,甭紧张,咱占了天时与地利,咱们都躲在暗处呢,沉住气,箭无虚发才是最好。”
此刻,已经没有人能体会徐车的沮丧心情,他在刚才的忙乱中摘下了铸铁胄,随手扔在地上,“咣”一声响,尖锐而刺耳,难免令人胆战心惊。这就有些冒险,算是在玩命,像是要赌一把。
战争是什么?战争是斗智,绝非仅仅斗力。指望人多势众就能灭掉对手的,那才是天生的猪脑壳。罗方横想说,也知道此时没机会。徐车忙得很,脚不沾地儿,偶尔停下来,站在抛石机的后面,咬着后槽牙,嘴里倒吸着冷气,脑门子上沁着绿豆粒儿大的汗珠子,手里握着钢刀,像是随时准备跳上船去杀人,又像是随时引颈自刎以身殉……殉什么呢?
他会死么?他会死于冷箭之下么?眼下来看,此人过于冒失,大敌当前,最需冷静,连这个也不懂么?罗方横倒有些担心起来,像徐车这样的硬汉子,肯定是宁死不折,爷可杀,不可辱,若是遭遇连环失败,真让人担心他会一刀干掉自己。
战船上,手持了盾牌的兵卒在挪动,从衣着铠甲式样来推断,他些人的职级并不高,但个个极负责任。其中,一个看不见脸面的家伙抬脚一踢,那陶弹就一路旋转着滑到了甲板边上。
奇耻大辱!
湘东王苦心打造的国之重器,如何被人在脚下踢来踢去?
真你娘的丧!
如何就不炸?
罗方横急得不行,直觉得那已经滚烫的陶弹在自己胸间浪荡,但见船上一个躲在盾牌后面的家伙,直接用牛皮战靴将其推下了甲板。罗方横心里如被人扔下一块祖坟青砖,砸得胆疼肝颤腿抽筋,这才是丢人现眼到家呐!那个火蒺藜陶弹落入水中之前,轰地一声炸了,击起了一丈多高的水花,只是并无伤及任何人的皮毛。
这算什么事儿?早不炸,晚不炸,那会子炸了,屁用没有,还有什么意义?你哪怕是把那船帮子炸个窟窿呢?好歹给老子个面子么,面子不是相互给的么?
罗方横心里空空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仗也可以这样打?以后若是双方都用这东西,谁还会拼了命去骑马拼杀?这不是教唆士兵们偷奸耍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