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陈延年跑到哪里去了?卫溢恍然大悟,分明三路人马齐头并进,为何只有我一个迎头赶上?不是约定好了么?柴威太守如何连个人影也没有?难不成太守已死于战中马下?
“老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以前双方之势而言,退让未必是错,持重待机才是长久之道,咱们遇上强敌,硬碰硬,肯定不行!”苏良一边说一边探看外面,几十艘战船聚一起,于岳阳郡而言亦是多年未有之事,又突然遇到伏兵,人人心中难免恐慌。
卫溢摆摆手,道:“弟兄们在此迎敌,我如何能够先撤退?莫说是太守不答应,我心中也是万般不安。”言罢,卫溢径自手提了盾牌护身,大步流星地踱出了船室,来至甲板上察看军情,全然不顾随时可能飞过来的弩箭。
与之相隔三十丈开外,外都督罗方横的心跳只有他自己知道,六颗陶弹在空中飞得过于缓慢,岸上抛石机相距水上战船有三十丈么?貌似已经没有,而且越来越近。十几艘战船调转了方向,码头跟前的水深有几丈?
弩机校尉凌金锐的嗓子哑了,但船上的盾牌挡住了所有的箭矢,这让他一点脾气也没有。人在船上,又有多重遮挡,你还能怎么样?
与往日在战场上指挥士卒发起攻击有所不同,眼下既不需要擂鼓助威也不需要豁出性命往前冲,这是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只是当前双方孰优孰劣,一时难见,空言争辩也无用处。罗方横想劝凌金锐不必着急上火,又苦于心中没有一个可行之计,纵然占了地势之利,奈何对手在船上,本已是鞭之莫及的尴尬,偏又躲在盾牌后面如城上守军。谁都想将对手置于死敌,但你得有那个实力与运气,拍大腿骂耶娘都是没有一点用处,反而乱了自己的心智。
江面上,溅着火星的六颗陶弹如一伍冲锋在前的勇士,飞出一道弧形,方向正是战船云集之处。罗方横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凌金锐咽了咽口水,这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得狠,一切心思都不在正常节奏上,世上没有比此刻更煎熬人之事。多打胜仗,少犯错误,天下之人谁能做得到?
岳阳郡中正卫溢的战船被夹杂在中间了,他刚刚在二层船室中发号施令,成效却不明显。想想也是,中正这个职务,主要是纪律监督,跟领兵打仗相距甚远。如今正是性命攸关之时,谁还把他这个中正放在心上?大难来临之时,人人顾不上听明白各自的上司在说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卫溢说:“弩机手,弩机手啊,把那些毛贼干掉啊!”
岳阳郡的弩机手乃是临时凑到一起的人,并非是五人为伍,二伍为什的军事编制,而是五十人为一队,设队主一名。南朝之时,自宋、齐二朝怒骂中,军中按常理皆是三队为屯,三屯为曲,曲设军候一人。至梁武皇帝坐稳了江山这四十年,江左江南少有战事,军备松驰,将士兵卒并不充盈。
卫溢所率四十艘战船,除去十艘运输物资,另外船上皆是五十人左右,每船设军主一人,与军候同级,后世官场上将此反常称为高职低配,相当于局级干部当科长。
南梁军中职阶级别之混乱,堪称前所未有。正所谓,上下级关系混乱的军队是没有战斗力的军队,这样的军队是不可能战胜敌人的。
平时在水上训练不足,临到用时当然难免捉襟见肘。江面上,天地之间皆乱了分寸,谁也顾不上谁,谁也指挥不了谁。花好月圆之时,人人皆无性命之忧,一个比一个君子,而当你身在战场,眼前突然有人死去之时,你的修养与体面就都没了,如惊弓之鸟,如丧家之犬。
卫溢的嗓子也变了声,因过于用力喊话而变得格外尖细,此亦是平日里过于养尊处优之后果。他所在的战船上,二十个弩机手也没有展开就位。卫溢说:“蠢货,干他们啊!还要客套么?”一个弩机手看上去二十岁不到的样子,极委屈,说:“要么自己的船挡着,要么是船被撞得直摇晃,又站不稳,又有黑烟,呛得半死呢!”
“抓住时机,要发射,机不可失!”卫溢想去前面的船上察看一番,又担心被流矢所中,只得躲在船室内摇头叹气,说:“国家承平岁久,人不习战,难道我等众弟兄就应该是这副嘴脸?按说,我也是个闻难而不惧之人,为何弟兄们乱成这般?难不成真的是天要亡我?天要亡河东郡王殿下于湘州城么?”
苏良并不为这番话语所动,在他看来,天要亡谁都是后话,眼前之事需立即决断,而不是在此如妇人般哭哭泣泣。眼前的弩机手如苍蝇一般乱撞,卫溢急得团团转。苏良说:“今日之事休矣,西岸行军的孔双休如何也不见踪影呢?”
卫溢扭头看了苏良一眼,没说话,心里却骂,你是哪一方的?专门来给老子拆台的么?孔双休是金曹掾佐,论行军论作战论见识论人品,皆比你强百倍,我宁信他,不信你!
一颗陶弹在落到甲板上之前炸开,一团火光与一声巨响之后是众的惊叫声。卫溢心中一沉,想跳到前面一艘战船上去,苏良却将其拉住,道:“中正行事且需谨慎,既然反击不利,就要后退一点,那火弹抛不远,咱后退一点,看他还能奈何?”
卫溢似有所悟,以后的机会总能重逢,强行在此率尔应战又何必?忙命令:“各船后撤,右侧船往西撤。”
得了中正卫溢之命,有的战船军主想调头离开,却被自己的友邻船只困住。又有陶弹在落到甲板上之前即炸开,仍然是一团火光之后爆起一声轰然巨响。各战船上的军士兵卒再一次陷入恐慌,毙命者应声倒下,受伤的在嚎叫,没受伤的尖叫,像是受不了眼前的血腥刺激。
岸上,罗方横看不到战船上有没有人立即死去,虽说又有陶弹落下,但他不知落在了战船上还是掉进了江水中。他忐忑不安,不知今日能否一战而胜,再及其余。无论从哪个方面来分析,与湘州诸郡所属之兵在此激战,都有些过于仓促,若不是带上了这些火蒺藜陶弹,面对如此人多势众之敌,仅仅以弓弩,如何能抵御得了?
岳阳郡中正卫溢的心情,并不比他的对手罗方横好到哪里去,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船上有兵卒受伤,伤势较重的有可能难保性命。苏良说:“他们有,咱没有,这是一边倒的架势嘛!中正此时须总揽全局,不必在那火药陶弹面前逞强好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