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凌金锐骑在马上被光天化日般的月光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手提了缰绳,本意要往回撤。胯下战马在转头时,却中了一箭,“扑”地一声,凌金锐极熟悉弩箭射中战马的响声,与天下万物之声皆不同。
“啊!”凌金锐大叫一声,胯下战马发出低哀嘶鸣,随之摔倒,凌金锐已有防备,从马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又忙去扶另外一个随着马战倒地后难以站起来的弩机手,嘴里却喊:“别管我,快撤到林子里去!”
林子在哪里?
至少五十丈开外!
哪里来得及?
人的腿脚再快,焉能快得过弩箭?
月光之下,一切清清楚楚。
刘文礼高兴得大叫,道:“人算不如天算,今夜自有天助,连天上的月亮都助我等众弟兄一臂之力!”
江陵来的这些人,算不算得傻蛋?我在船上看得你一清二楚,你还追个什么劲?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魏潮连连射中几人,突然却觉得心中乏味得很了,这跟手持了钢刀去砍那些手无寸铁之人有何区别?
丢开弩机,半倚半坐在底层船舱中的地板上,魏潮说:“想想活个什么劲?人这一辈子,还不就是这个样儿了?韩头儿你得让弟兄摇桨猛一点,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韩板而听了,心中暗骂,净放你耶娘老子的闲屁,我这里刚好有点占了主动的意思,你就没劲了?你个驴下的是江陵城里派来的卧底么?千载难逢之机,还不赶紧多干掉他们几个,你还心慈手软个么逼劲?
战船右边朝东两层共有十八弩窗,弩窗前架着十八弩机。每一架弩机后边都是一颗兴奋而张狂的心,弩窗极少,仅限于瞄准,但同样能够看到对手死于弩箭的瞬间。摇桨的棹手们表现得更抓狂,嘴里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船体平稳,船速飞快,直直地往南。
刘文礼看得清,干得准,乐得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道:“老子爽到停不下来,狗东西们也有嗷嗷叫的时辰?管他死的活的,统统干掉再说!干掉就比不干强,此时多死一个,将来就少一个对手。”
江边滩涂上,仍有战马在中箭,仍有弩机手从马背上摔得猝不及防,有几个弩机手翻身下马,却找不到一个可掩身之处。
甚至,韩板而都觉得可惜起来,道:“这些货都是傻蛋么?如此无遮无掩之地,也敢放马追过来?真是想不明白这些货咋想地嘛!”
魏潮轻轻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心里却骂,之前炸沉了你就好啦,让你到水底下凉快着去,省得你在这里瞎比划。
凌金锐觉得自己像是负了伤,肩膀生疼,右手不敢握刀,他站了起来,又突然跌倒。眼睁睁地看着好几个弟兄从马上跌倒在地上,像他一样挣扎着爬起来,转眼间又被弩箭射中。这是什么?这就是生死一瞬!有些弟兄死了,连个后悔的机会都不给。
身为弩机校尉,凌金锐知道这一回必定是完蛋的节奏。此前,借着火蒺藜陶弹的威力向江上战船乱射一气之时,那是因为身前有遮掩之物。如今,身在一览无余之地,恰恰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焉有不败之理?
五十弟兄,还剩几个?凌金锐被这个疑问惊得清醒起来,他用左手撑着地,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伤了哪里,只是右手不能动,钻心的疼。所有的战马都倒在地上,多数已不动。只有少数几匹还在抬头,几番抬起,又重重地落下。
月亮仿佛就在头顶上,明晃晃的月光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能到看到红色的血从马上脖颈处流出来,从中箭的弟兄们的前胸后背处流出来,从嘴里流出来,更有的被射中额头,反倒是没有流血,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来。难道这不是巨大的讥讽?我身边弩机校尉,睁眼看着弟兄们死于对手的弩机之下,难不成这就是冤冤相报?
战马的中箭之处多数是脖颈与前肩,这是瞄准之后再发射之结果。凌金锐一想到此细节,不由得气血上冲,暗骂自己是个低智畜生!人家早就瞄上了我等弟兄胯下的战马,我如何就一点防备都没有?
躺倒在地上的战马已经不再嘶鸣,战马也知道疼,如此灵性之物,如何不知道今日败局已定?战马的血在流尽之前,当然已没有力气哀伤。有几个弟兄歪在战马之间,似是摔得不轻,扶着马想站起来,又见爱马已亡,不由得痛哭起来。
凌金锐与那痛哭之人相隔了十几丈,他想走过劝一劝,眼下不是吊死问疾之时,我等皆中了敌手的圈套,一艘战船戏弄了我们五十个弟兄。
弟兄们的哭声引来了灾难,战船的弩机手似是拥有循声而射的本领,箭矢飞过来,极稳极准地射中了那几个哭泣之人的脸。“干你老母!”凌金锐不知道这恶语应该送给谁,是自己那些不争气的弟兄?还是那些心狠手黑行事毒辣的对手?
凌金锐头痛欲烈,不知是否与刚才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有关,他想走过去。走过去做什么?此刻他并不知道,只是站立不稳,刚想拔出腰刀来拄地撑一撑,一箭飞来,正中右腿膝盖上方四寸,“干你耶娘先人!”凌金锐想开口骂人,然而,钻心彻骨的疼让他顾不得一切愤怒,他跪倒在地上,眼前一切白茫茫,又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完了,这下完了!”凌金锐在心中提醒着自己,完了!若是那艘战船靠得岸来将他俘虏之前,一定先拔刀干掉自己,宁死也不能被俘。
若被俘,此生将无机会在湘东大王面前获得翻身之机。
一日做贼,终身为贼。
湘东殿下分外看重人之气节,又深谙人治之道……凌金锐的眼中涌出了泪,今夜之事,一切皆是命!怨只怨,追赶这艘战船之时,我求胜心切,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反咬一口。
我的马在哪里?凌金锐在寻找他的雪里青,那是一匹柔然骏马,刚刚三岁,正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年纪,今夜殃于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凌校尉!”一个陌生的声音,凌金锐循声看去,一个弩机手,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一瘸一拐地来至凌金锐的面前,道:“那贼船跑了,他们一定误以为咱们全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凌金锐问得心生惭愧,一个跟着你差点儿丧了性命的小兄弟,你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还好意思张开嘴问么?
“我叫李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