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杨允谈及湘东王萧绎之时的浅薄言辞,杜世源强忍不满,说:“主簿何须如此悲观绝望?试问,河东殿下可曾酒如淮?可曾肉如坻?非但全无这些浮浪之举,且是修身自律。嗯?对吧?可曾酒如渑,可曾肉如陵,亦不曾!总体说来,殿下在众皇孙中尚算得马中赤兔。”
言谈之时引经据典上纲上线,本不为杜世源所擅长。
河东郡王府长史杜世源是干什么地?主掌兵马的军事干部,弓马娴熟的骁勇武将。此时在杨允面前,他也难免自觉有班门弄斧之嫌。
杨允早已顾不得这些,道:“非我擅自绝望,实乃湘州之势先绝了我等众人之生路,又绝了你我之退路,我横竖是撑不过今日了,只是苦了你们这些忠心耿耿之人,大难来时,焉能不私自想一想后路?湘州城内今后三日若疫病横行,你这城门还能坚守几日?死守下去,到底图什么呢?”
是啊,死守下去,到底图什么呢?纵然我杜世源有所图,各城门校尉也有所图么?他们麾下之人也能确保齐心协力?
片刻之间,杜世源突然觉得自己在主簿面前已经无言以对。连日以来,城内粮草器甲乃至人心愈加窘迫,谁不在想城破之日?
而河东殿下连日来更是昼夜颠倒,焦躁不安,瞬息万变,随时眉头一皱,心中想起一计,必须马上差人传令。无论兵马器械粮草辎重,往往征发仓卒,不仅是朝命而夕办,而是即刻办理。城中百姓本已不多,如今四处求索粮供,可谓网罟遍野而天人皆怨矣。
见杜世源沉默不语,杨允自是平静了下来,说:“你我共事多年,皆是顾大局识大体之人,更应知悉识实务者为俊杰之理。昔者先贤所言极是,百姓三年耕而方能有余一年之积,风调雨顺九年耕作而国有三年之储,虽偶有水旱蝗疫之灾,而人无菜色城邑里坊无饥荒,皆由劝导有方,蓄积先备故也。此言在我将死之时方能悟透,可怜为时已晚矣!悲夫!悲夫!”
把你耶娘老子的!听你杨允把事理言说得这般清晰,你可是一个身染重疾将死之人?你不会是引我上当,转过头来再去郡王面前出卖了我吧?
杨允说:“我幼承庭训饱读经史子集,自认为聪明一世前程似锦,却没想到世事荒唐吉凶难测,今日临近将死之时,才弄明白这一点点粗浅见识,如何不伤悲?”
“主簿如何认定将死之时?”杜世源像是明白了事理,道:“我这就去命人,哪怕是持刀挺枪,也须强押几个医官过来,无论如何都要为主簿组方医病,这有何难?”
“临死之前,你对我一介庸俗无用文人还能有这份仗义之情,也算是不枉你们相交相识一场,我已不胜感激!”杨允的脸上涌起了微笑,只是笑得极勉强,言语中也没有了力气,似是饿得不行:“多谢好意!多谢好意!唉,只是,来不及了,我一条贱命,死即死矣,何必再失了你的体面?”言至此,杨允的眼角涌出了冰凉的泪。他的双眼微闭着,像是不想看到别人脸上之神色。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人要死了,还会烦么?
杨允虽是文职官员,却是格外强梁之人。偶尔服软,从不认输。如今竟然涌出眼泪,还让人说什么呢?杜世源想离开了,一时苦于找不到借口,只好安慰道:“何必自寻苦恼?你这个年纪,正当旺年,如何说死就死呢?又没有刀箭之伤,又没有夺命死罪,算得多大事体?”伍九文学ujiuenxue
杨允却说:“我死了,也就死了,我怕什么呢?我只是担心这三百年湘州城,难道从今日起,将要变成一座空城么?若这般持续下去,就算王僧辩不攻破城门,瘟疫之气蔓延开来,亡人之痛,几人能抵挡得住?上古之圣贤所言有其谷,则国用备,辨其地,则人食足,察其人,则徭役均,知此三者,谓之治政。而当今之天下,可有哀愍黎元者乎?”
“风行草偃,从化而然,这番道理,我杜世源当然懂得,只是,我在河东殿下面前说话,同样九牛一毛,这守城与和谈,又哪里容得我多嘴?”待到杜世源停下来,想看一看杨允之神色时,才发现杨允已不再喘息。
一个终日操心州郡军政大事之人,如何突然就死了呢?杜世源走在街衢交汇,竟然一时不知往哪里去。也不过未时三刻,太阳稍稍偏西,湘州城中已经有些燥热起来,走不了几步,身上汗浸浸得如同落到了水中。杜世源暗想,我得找万宗逊问问,这病,如何就要了两个人的命。
……
湘州城南十五里,江面上风平浪静,鸥鹭翱翔。衡阳郡尉杜安民所率船队停靠在江东岸,与兵曹掾佐雍去疾所率五百骑兵隔江相望,杜安民说:“好一个雍去疾,简直就是废物啊?手下弟兄在空云城捉了几个活口,过了这些个时辰,仍不见有所进展,岂不是捧了金饭碗讨饭吃!”
“区区五百人驻足西岸,与江陵大营构不成丝毫威胁,倒不如命他们包抄一家伙。”说话的是集曹掾佐白同喜,更是这五十艘战船的水军领队。
杜安民对包抄之计颇有兴趣,道:“好哇,快说说,如何施行你的包抄之计?我不想遵循郡守之意,能打则打,也能打,那就找一找对方的软肋,找准了时机,一样可以动手。”
先说一下集曹,南梁时,州刺史府衙中有集曹掾史,主要负责上计簿,就是以书面形式定期向上级汇报州郡重要工作。集曹,相当于后世政府体系中的统计局。上计簿这项工作的范围有户口的增减,开垦土地的亩数、钱粮收支、年度或季度内捕获盗贼多少。
众人的疑问就出在这儿,衡阳郡府衙中一个负责统计工作的小官吏,如何职掌水军出征作战?五十艘大型战船行在江上浩浩荡荡,可是闹着玩?
原来,此乃南梁州郡官场独有现象,军事干部到了一定年限,领导岗位有限,而优势才俊太多,如何提拔?好吧,一些可有可无的部门,行政级别在哪里,就给你落一个名头,下一纸任命书,能不能领导了具体工作先不说,让人才先享受了级别待遇。擅长水军训练作战的白同喜被河东郡王身边的幕僚们任命为集曹掾佐,即是这种人才建设思路下的畸形产物。
好在,白同喜擅长操练水军,也算是歪打正着。
白同喜说:“咱这五十艘船,可自江东至西,散成一线,佯装攻击江陵水军大营之势,由最西端船上军候传郡尉之命,令雍去疾一分为五,趁江陵大营中关注我江上一线战船之时,攻其粮草器甲营地,伺机放火,得手即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