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军大都督任约却看看张驰,迎风而方,笑而不语,周纯良又道:“荆州逆贼娴于水战,又自湘州征战历练大半年之久,大都督今日打算背水一战么?”
“长史且勿轻言背水一战,虽说两军相逢勇者胜,我却向来信奉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退之理,切记不轻敌,不激进,不铤而走险,先保全了性命,再伺机另图他谋。再者,还要看江郢二州诸军之决心,我向来奉行开门迎客关门打狗之法。”任约这话令人费解,张驰心中一时虚实难辨,暗暗焦急,脸上却不露声色,笃定了主意静听下文。
大丞相府右长史周纯良忙道:“兵者,国之大事,大都督脚踏生死之地,肩负大丞相重望,当此存亡难测之际,务须谨慎才是正理儿。卑职看来,二十舰船三千军士在这江面上,岂不是犹如麦饭粥锅里撒一捏盐,不咸不淡不顶饥……”
任约仍是不语,却像是成竹在胸。张驰暗想,此人果然狠毒,这是要将我的弟兄们葬身于此么?若那三千军士今日战死,我这浔阳王府的长史,今后岂不是连一个听使唤的兵也没有了?光杆儿将军,与那被困死在台城中的老皇祖身边无一可用之人有何区别?
见张驰脸色灰暗,任约走到近前,道:“长史节下大不必如此悲伤,那舰船之上军士,皆是萧恪麾下兵马,且胜且败,皆由他去。”
“哦?”张驰暗想,待至郢州诸军被歼灭殆尽,接下来不就是我江州的弟兄?如此蚕食下去,宗室诸王藩篱之固岂不是土崩瓦解在旦暮之间?
任约极善体察他人神色,此刻自是知道这个浔阳王府的长史对郢州刺史萧恪极鄙视,于是立场更加鲜明:“郢州军中,自有疾恶如仇之志士,不待我这个水军大都督有所调遣,即向我请战,意在欺我这个北人不懂水战之妙。说来惭愧,我活至今日,竟是头一回知道江面如此广阔,此刻之心惊胆战,前所未有也。”
我管你心惊不心惊呢?只是不明白天下竟有这等傻人?张驰一时猜不出郢州军中乃是谁人向水军大都督任约请战。
远远望去,前方两军舰船似是有所相遇,看来是硬碰硬,以命相抵。周纯良惊叹道:“不好!这就有船被撞沉了么?未战先伤亡,如何了得?”
任约却是故意有些漫不经心地朝远处江面上望了一眼,对张驰说道:“张君侯何不随我登上雀室,也好看出个门道儿?”张驰拱手还礼,道:“也好,也好,我与大都督同舟共济,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
三人扶木梯而上,刚刚来至二层雀室站定,但见三里之外江面上果有一艘战船桅杆倾斜,看来是船舱进水了,破溃之处应该不小。周纯良说:“不好,这船一定是被撞残了。”
“敢于冲锋陷阵者,岂有善者?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也!”任约说道,“看来,江陵大军誓在殊死一战,不惜与我同归于尽,此势难挡,我当传令退兵才是上策。”说完,任约左右看看身后只有两个持刀军士,周纯良就对其中一个军士说:“快去传令,命那中军校尉撤回!”读书楼ushulu
江上水军对垒,若凭军士口口传令,往往成效低下。待到军令传到指挥出击之中兵校尉舰上之时,为首舰上中兵校尉竟已被大将军王僧辩麾下前军校尉邱钢捉住。
前文说过,安南郡王萧方矩在黄鳝洲筑坝拦水之时,邱钢曾随刺奸都督杜裕铭沿湘江西岸北上增援,怎奈天不逢时,几近无功而返。这一日,邱钢铆足了精神要替江陵大军出一口恶气,因向王僧辩献策道:“大将军暂且分三梯队依次而行,最前只需三千军士乘十艘大舰,备足强弓硬弩与火药陶罐,再多备此易燃易烧之物,若再借得风势之利,必将事半功倍也。”
王顸听得不以为然,行军作战若如此简单,为何各州郡几十万精锐之师却抵不过一个跛足逆贼?反致对手步步为营屡屡逞星火燎原之势?
邱钢所率舰船名为岳阳舰,三日前在洞庭湖桃源矶刚刚按照大将军帐中斥候行参军晃志川之意改造完工。此船本为河东王萧誉于太清三年正月密令岳阳郡太守柴威私造,意在剿灭侯景之时配与水军,专事攻击。
大将军王僧辩率三万兵马途经岳阳城时,看过此舰,尤嫌其过于笨重。斥候行参军晁志川却道:“大将军所率大军沿江东去,顺风顺水,舰船越重,冲力越足,还怕江中难以覆载这粗笨敦实之岳阳舰么?”
王僧辩看看众将,本想说“此次出征郢州以威慑为主,并非致对方于死地”,又一想,此人在河东王帐中历练多年,无论如何都算得见过世面之人,如何不给他一些颜面以激励其谋略志向?且依他之意行事,又有何不可?
于是,岳阳舰在加装两柄宿炼钢锐利狼牙后,随大军来至郢州城外。更令大将军王僧辩欣慰之处在于,前军校尉邱钢与晁志川一拍即合,主动请战打头阵。晁志川笑道:“恳请大将军一试河东殿下这岳阳舰能否为国灭贼。”王僧辩爽朗大笑,痛快答应,心中却又惭愧万分,想必此人仍坚信河东王被送入江陵城中看护起来,实不知萧重孙已在江陵城北入土为安。而在晁志川心中所思量,这岳阳舰首战建功之时,湘东大王在江陵城中能不为河东王当年造船之举有所触动?触动之余自是能够泯然一笑而恩怨两消……
眼望着前军校尉邱钢、斥候行参军晃志川等人驾驭岳阳舰直冲敌阵,王僧辩竟有些莫名地担心起来,忙对紧跟在身边的王顸道:“我儿如何不积极请缨?你当与庄参军一同前去,为他二人鼓劲助威也好!岂能潜在我身边如钻灶堂之狗崽儿一般毫无出息?”
王顸与大将军帐中刺奸曹行参军庄瑞霖领命而行,乘一艘没突舰间道前往。任谁也没有想到,相距二百丈之处,敌阵中舰船上督战之人,姓陈,名曦,字霜晨,为郢州刺史萧恪嗣王府之中兵校尉。细论起来,此人竟与庄瑞霖乃是至亲的姑表兄弟。
此刻,中兵校尉陈曦已被几个军士用篙杆钩住袢甲腰环扣,连拉带拽地拖到了甲板上。紧随其后被捉上岳阳舰的是十几个弩机手,战袍铠甲已全湿透,头盔全掉在了江中,有的头发散开,湿而乱,极狼狈。军士们手脚麻利地将战俘们捆了,踢打着命他们跪下,其中一个嘟囔道:“都是自家人,跪么子跪?都是那个瘸子调唆的嘛!冤不冤?傻不傻?”
晁志川见那为首之人鼻孔朝天,又不时地翻着白眼儿往上看,大喝一声:“狗贼,快快报上名来!还等着领赏么?”
陈曦瞪了晁志川一眼,骂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老子不是狗贼!老子是南平嗣王府中兵校尉陈霜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