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城下之敌,似无强攻之意!”说话的是一个清瘦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目光却是锐利。任约并不看他,却又是与他说话:“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涂校尉在此督军,我在别处,自是安心些。”
涂校尉赶紧躬身施礼,算是领命。任约小声对军候段巍说道:“他是大丞相所封太子弩机校尉涂瑞旭,出身于洛阳郡名望之族,向来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闻听此言,段巍不由得再看涂瑞旭一眼,倒也觉得并无有特别显著异于常人之处,不过是普通军吏一个。
此人跟在任约身边老半天,竟能一直保持沉默,其城府自是难得。段巍不由得细细地打量着任约身边另外几人,不知其中还会有怎样的人物突然冒出来,且是那种出手就致人于死地的狠角色。
说走就走,水军大都督任约只点名带走一百侍卫,另有那些充其量不过是个摆设的随从官僚,自是还要相跟着前往。或许,这就是侯景与任约对僚属之人所定的规矩,主上说话之时,段巍紧跟在任约的身边,小步快跑,问:“大都督可准备赎回太保阁下?”
“那要看对方有无诚意!”任约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又问:“你觉不觉得,宋子仙乃是荆州为我所设之诱饵?会不会是他们合起伙来算计咱们呢?”
段巍当然搞不懂这些,他想暗合任约的心思,只是这水军大都督也不好糊弄。军中之生死存亡,有时并不是上马厮杀才能决出胜负,瞅准时机出手一击,乾坤就扭转了,胜者王侯败者贼,就那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般简单易行,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什长郑羊跟在城门军候段巍的身后,而邓瑞则是跟在郑羊身后。郑羊回头看一眼邓瑞,邓瑞打了个砍头的手势,郑羊就后悔了,怕这家伙突然从背后捅一刀,然后向大都督坦白在段家生药铺杀了陈年之事。若是如此那般,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由此,郑羊放慢了脚步,故意与邓瑞肩并着肩,问道:“可有化解望雍门的招式?”邓瑞小声说:“大都督可不比陈年那蠢货,咱们务必小心行事。”
任约走路极快,说话间来至郢州城墙东北角,即北、西两面城墙汇合处。在城墙上再往前走,即是向南而行,就能看到城墙以西江面上之形势。走在最前头的众侍卫脚步越来越整齐之时,郑羊却听得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忙回头看,邓瑞却一眼认出来人,悄声道:“大都督府长史达奚祖的贼曹参军,此人名叫蒙裕,定是达奚祖在城南遇了难缠之事!”
不等郑羊认清马上之人的面目,那匹豆青马已蹿到了任约身后一丈处。蒙裕翻身下马,慌慌张张地在任约身后单膝跪地,说:“启禀大都督,达奚长史率楼船迎敌不利,军士兵卒多有死伤!”
任约停住脚步,却不回头看贼曹参军蒙裕,急问道:“达奚祖呢?他没负伤吧?他不懂得审时度势?”不容得贼曹参军蒙裕说话,任约又道:“敌进我退,我退我进,避其锋芒,击其虚弱处,何必硬碰硬呢?”
“达奚长史仍在前锋舰上,但死伤严重。”
“可知率兵来攻者何人?”
“据说,率兵攻南城者,正是平南大将军王僧辩,不过,也是细作探得消息说,船队用是湘东世子所率!”
“屁话!还有几个湘东世子?”任约怒目而视,蒙裕慌得赶紧住口。任约笑道:“那些狗屎糊了眼的细作,湘东世子萧方等去年这个时候,就战死在湘州城北了,刚才又有消息说城西望雍门外,湘东世子押解了咱的太保宋子仙,你这里又说城南率大军来攻的,也是湘东世子,岂不是笑话?”
“哦……”贼曹参军蒙裕一时语塞,尴尬在那里。任约又问:“达奚祖派你前来,他有何打算?”
“长史之意,若保安门前安澜航一带失守,大都督需做两手准备,切不可固守城中,坐以待毙,宜进则进,宜退则退!”
保安门是郢城南的正门,安澜航是正门南面的浮桥。南梁之时,航者,即为后世之浮桥。郢州城南的护城河,称为安澜渠,却比长安、洛阳城外的护城河要宽几倍不止。
此刻,任约所在之地,正是郢州城东北拐角处,与城南安澜航地域相距并不近。一百名侍在前面引路,已经走过了角楼,正沿城墙上的马道向南而行。
段巍忙问:“我去命他们止步?”任约点头,段巍就快步而行,前去传令,让侍卫们暂时停住脚步。任约左右看看,又望望城墙以后的浩浩江面,不由得叹息起来,道:“果真是兵败如山倒么?不过是小半天的工夫,城南守军将兵八千人呢,达奚祖不会给我全军覆没吧?”
“保安门外,水陆并进,荆州贼军似是熟知地形之要,达奚长史……他……”
“他怎么着?”
“达奚长史都觉得穷于应付,全然是被荆州众贼牵着鼻子走的!”
任约听得着急,问:“这话怎么讲?”
“安澜航以南大片水域,河网纵横,蒙冲小舰神出鬼没,频频袭击我方守卒,屡屡得手呢!”
“哦,邵普,且拿城防图来!”
被唤作邵普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一听大都督要城防图,忙将斜背着的牛皮软囊转到腰前,摸出绘在生皆帛上的郢州城防图在任约面前展开,说:“安澜航以南,方圆十五里皆是大小湖泊互通,可谓难守难攻之死地。”
贼曹参军蒙裕伸长脖子看看郢州城防图,摇头叹气道:“大都督有所不知,安澜航以南水域,并非长江上那般,浩浩荡荡一览无余,杂花生树,相互遮挡,倒成了荆州众贼绝佳藏身之所。”
任约摆手制止蒙裕再言说城南战事,吩咐道:“你且回城南传我军令,命达奚祖收兵回城,闭门不战,好生休息,只需婴城固守,万勿与贼交战,保存实力,以图再起之时。”
城门军候段巍不解,问:“荆州大军三面攻城,唯城南宜于交战便于进退,若让荆州逆贼在安澜航以南水域稳住了阵脚,扎下了营寨,岂不是堵死了城南通道?”
任约并不理会段巍所言,看看蒙裕,道:“你且回去吧!越快越好!万勿再有人伤亡!”说完,极不耐烦地挥挥手,贼曹参军蒙裕就翻身上马而去。邵普立在任约面前,两手托着郢州城防图,站也不是,立也不是,满脸皆是尴尬,任约摆手道:“收起来吧,你这个刺奸曹参军,如何连个自己的说法都没有了?”
“初来乍到郢州,城里城外皆不熟悉,单凭手中一张城防图,如何斗得过当地土著之兵卒来?”邵普显得极委屈,又像是怕任约大发雷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脑壳儿也越来越低。任约说:“以为我不知道这个?你们几个,嗯,快说说看,待会儿咱们到了望雍门外,如何拔掉宋子仙这颗钉子?”
嗯?什长郑羊顿时觉得心中猝然往下一沉,难道要杀掉宋子仙么?段巍忙说:“眼下形势紧迫,大都督还是到城楼上,先与太保阁下照个面儿,探探对方的口气,再做打算也不迟。”任约爽快地点头,却是咬牙切齿之貌。
……
众人一路疾行,快步来至望雍门城楼上,什长窦运大老远地跑步前来,单膝跪地禀报:“草埠门的什长王安,已自绝于众弟兄面前。”任约点点头,又摆摆手,道:“莫再纠结一个什长的死活,快说说吧,宋子仙有何新动静?”
“我与众弟兄让他看了金都尉的尸首,太保阁下仍是非大都督不见!”
任约低头,四下里环视,远远地瞥见三具尸首,问:“王安,金奉垒,哪一个是谁?”
“侍卫长丁祥!”
“哦,”任约恍然大悟,说:“他好歹是我的侍卫长,如何就先死在这儿呢?”
邓瑞凑到近前,劝道:“眼下绝非怜惜士卒之时,大都督尽快会一会宋子仙,摸清了他的底数,也好看酒下菜,扳回一局才是正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