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军都督从事汪万重想仔细看看,笼中死人到底是谁?万一真是宋子仙已被荆州诸贼害死,自己由此返回郢州城中见了大丞相,岂不是也可算得首功一件?若能将宋子仙的首级带到大丞相面前,一样能解大丞相心头之恨,也让众人看看变节投敌之下场……
被柏木囚笼砸倒的掩障中只有三人,两个军士加一个弩机什长。三人此刻正在哼哼叽叽地叫唤不止,显然是砸中了哪里的要命地处且伤得不轻。汪万重骂道:“倒霉催的杂糕子野种,要死么?都闭嘴!快快看那死尸是哪一个?”
一个军士凑近了看看,吓得赶紧躲开三尺多远,忙说:“不认识,莫得见过哟!”
汪万重此时终于想起,他三个皆不识得太保宋子仙的模样。于是,骂道:“干你耶娘!难怪尔等一辈子下贱!”骂完,汪万重又耐心地道:“他长着两道浓眉,蒜头鼻子咧瓜嘴,与咱们江南人不大一样!你杜行舟好歹是个弩机什长,就不能带个头儿?伸手摸一摸眉毛鼻子,能要命?”
被唤作杜行舟的什长中等个儿,脸黑牙黄,看起来有些蛮横。他两手撑着甲板,极费劲地挪到囚笼跟前,伸手一摸,那嘴是凉的,冰凉!杜行舟被吓得一阵头皮发麻,又极快地闪开,大叫道:“鼻梁子嘴脸都冰凉啦!死人!他是死人!”
水军都督从事汪万重本不是急性子,但也经不起这般粘乎窝囊之人。摔散架的柏木囚笼,与汪万重所藏身的人字形掩障相距两丈有余,不到近前,自是看不仔细。
笼中死人若是宋子仙,即刻离开,不再纠缠。汪万重打定了主意,弯腰提了盾牌快步向前。一想到囚笼中竟是个已经绝气身亡之人,汪万重的一双小腿肚子难免微微地抽筋。不过,事关自己的功绩与前程,再苦再难也得奋勇向前,往日里如此这般地激励别人,没想到此刻还得自己安慰自己。
洞庭舰上,一众弩机手岂肯放过这绝佳时机,顿时数箭齐发,却是“叭叭叭”地射中了宣威舰的甲板。
有箭矢射中汪万重举着的盾牌,声音尖锐且刺耳,但这并不妨碍汪万重半跪在甲板上,看清了柏木囚笼中的宋子仙。
就凭那一张咧瓜嘴,还能有错?汪万重心中窃喜,觉得不虚此行,有了宋子仙的首级,还怕大丞相不拿我当自己人?
汪万重极谨慎地退回到掩障中,又凭那盾牌护身,悄悄地退回底舱中,命棹手们掉转方向,顺流向东而行。
宣威舰底舱中的棹手们依计顺水而行,自是省力不少,也终于有工夫喘口匀乎气儿。汪万重说:“弟兄们都给我听好喽,咱得了宋子仙的首级,即刻回城去献给大丞相,自是前途无量。”
棹手们嘀嘀咕咕,汪万重就不耐烦,笑道:“如何?不信?嗯?你们不与大丞相言语,可能的甩不知,自在情理之中,大丞相乃是拿得起,又放得下之人,他最恨那些意志不坚临阵投敌之人辈。嗯,你们可能不知道吧?获知宋子仙与咱的郢州刺史萧敬则双双投敌之时,大丞相即放出话来,谁取了宋子仙的首级,自是由谁补了太保一职!谁若取了萧敬则的首级,当然也是由谁来被郢州刺史这个空缺儿?弟兄们想一想,这两个官职肥不肥?”
棹手皆是郢州江夏郡兵,对汪万重之为人并不十分知晓。今夜围剿荆州舰船,也不过是听令行事。听汪万重所描述之远大前程,却是无人动心。我一个棹手,你就是让我当上郢州刺史,我哪能应付得过来?至于说谁将来能拿到郢州刺史萧恪的首级,那就只有天知道鬼知道啦!
眼见得西征宣威舰已将破奴舰甩在身后,汪万重长出一口气,对舵长道:“牧铁牛你小子干得不赖,若有机会,我在大丞相跟前举荐你。”
舵长牧铁牛咧咧嘴,说:“荆州水军岂能善罢甘休?听说那领兵前来的王大将军,刚刚攻克了湘州城,连河东郡王都灭了,我看,都督还是小心为是。”听见牧铁牛称自己为都督,汪万重心中自是极受用,说:“有么子善罢不善罢?今夜黑也交过手了嘛,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他们兵临郢州城下,不过是仰仗着人多势众,那贼愿意追,由着他们来追好了,老子巴不得他们追我等东行三十里呢!”
这一刻,不知为何,宣威舰行得极慢,若不是顺水,或许更慢。牧铁牛说:“底舱夹层进了水,差不多等于载了二百人呢,这要是逆水而行,怕是寸步难行。”汪万重笑道:“进点子水怕什么?打小就在江水里混的,行个船还是多大的难事?又不让你往西走,这不是正往郢州方向走的么?”
二人说话间,舵长牧铁牛透过望孔朝外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道:“都督快看,那洞庭二字如何就在眼前?”
汪万重大惊失色,骂道:“蠢驴!这是被人拦了去路哇!”说罢,汪万重跑上木梯,来至甲板上,左军校尉彭安城带了四十名士卒,已将那人字形掩障统统扔进江水中。
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的士卒在汪万重面前围了个半圆,彭安城笑道:“汪别驾,别来无恙啊,你可还认得我么?”
“你?你是彭云林之次子?”汪万重的记性不错,彭安城之父彭云林曾与汪万重同在建康为台城黄门侍郎。去年七月,彭安城在建康城外见过汪万重时,仍以叔父相称。
“识实务者为俊杰!”彭安城说:“事到如今,汪别驾还要垂死挣扎么?你并不擅弓马刀枪,心气儿虽硬,可硬得过我手中这口刀?”
汪万重尴尬地笑笑,低头看看自己手中并无刀枪,再看看左右及身后,也无军士随从,只得苦笑着摇摇头,将两手举过了头顶,叹气道:“想不到,你跟段家那小子混到了一起,我汪某人想不通,萧世诚能给你么子前程?”
彭安城挥手向前,四个军士就捉住汪万重,用牛皮软带反绑了他的双手。汪万重说:“我这舰上,并无大丞相的心腹之人,我被你们绑了,他们自是束手就擒,还望你们不要伤及他们的性命!”说罢,扭头朝着底舱中哭喊道:“牧铁牛,带你的弟兄们上来吧,我汪万重,大势去矣!”
宣威舰的舵长牧铁牛倒是个明白人,立即高声回话道:“要说呢,你投奔侯丞相之时,就已算得大势去矣,你背信弃义丧身失节,哪能长久哪?”
彭安城听得心中极顺畅,仍对汪万重说道:“跟你的弟兄们说,都待在底舱中莫乱动,自有段军候前来妥当安置。”彭安城尚未说完,破奴舰已靠了过来。
破奴舰的甲板上,军候段巍手扶着栏杆大声喊道:“宣威舰上的弟兄们听好喽,大都督有令,只把汪万重提上来,其余弟兄一概无罪!”说着,就有军士放下了缆绳,彭安城吩咐身边众人用缆绳牢牢地捆住汪万重的腰,上面的军士们吼了个“一二三”,汪万重就如一束腊肉般被提到了两丈以上的高空中。
众军士七手八脚地将汪万重拖上了甲板,汪万重却如一堆烂泥般躺在地板上爬不起来。段巍说:“弟兄们暂将好事做到底,莫嫌他的肉臭,来来来,都加把劲儿,把这堆烂肉抬到大都督面前去。”
见汪万重这般模样地被抬进来,又像是丢个什么物件儿一样扔在脚跟前,任约倒有些不自在了,说:“你被反绑着,我也一样,你可有话要说?”
“在最要命之时,我上了当,故此落得今日下场,看来你大都督也一样,咱们同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之辈!”汪万重边说边试着想坐起来,怎奈刚才被缆绳捆住腰时,像是伤着了哪里,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只好继续歪在任约的脚跟前,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任约说:“你不是来解救我的么?”汪万重知道自己在任约面前耍不得花招儿,只得照实了说,道:“闻得大都督被捉,大丞相即密令于我,务必途中拦截,死活都不能让二人到得江陵。”
“好哇,还算你汪万重仗义,也让我任行俭看清了侯大丞相的真面目,唉,看来,我是对的!”任约说完,神色黯然,抬头看看庄瑞霖、王顸、段巍等人,又道:“事已至此,水落石出,如何处置我与这都督从事汪万重,你们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