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汪万重的嚎叫声中，昔日水军大都督任约并未觉得有多舒畅，开口道：“何必这般摧残他？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之流。再一个，这水面上不宜久留，随时会有亡命之徒杀将而来，我等众人当速速赶路才是正经。”

军候段巍几近于难以把持，猛地抬脚踢中汪万重的脸，可能踢的不重。王顸颇感胆战心惊，像是看到汪万重竟然还知道躲了一下，段巍的脚差不多就踢空了。汪万重扯着嗓子嚎叫了两声，似是幡然醒悟，忙对任约说道：“他们皆是才劣志薄的龌龊小人，大都督与尔等为伍，必将为误身误国之无穷后患。”

这就是文人。已被人把刀压在后脖梗子上，仍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放在嘴上挂在心上，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不过，没人理会汪万重临死之前文绉绉的穷酸，邓瑞见段巍脸色苍白，又一时尴尬着立在那里不动，低头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缘由，笑道：“段军候这是何必？不过是杀人而已！至于忍不住尿啦？”

王顸这才发现，堂堂望雍门城门军候的战袍前摆眨眼间浸湿了一大片。可笑！男人在战场上杀人不是天经地义？如何还被吓尿了战袍？邓瑞上前扶住段巍，说：“万事开头难嘛，从此以后，哈哈，军候惟所欲为，无不如志。”

汪万重的眼神游移不定，可怜巴巴地对任约哀求道：“大都督救我！此人……哦哟，他不是你的贴身侍卫么？哦哟……如何他人前马后？大都督……哦哟，你反被绑住了双手？通道这不是苦肉计？哦哟……大都督……”

天光大亮，清风徐来，四五月间的节气正宜出门走动。破奴舰行在大江正中央，江水碧绿，头顶淇蓝，两岸景色怡人。远处有三两只渔船泊在岸边，显然是刻意回避官家战船。若不是家国危亡战局，碧水蓝天之间的渔船自是另有一番滋味，也更加衬托着汪万重嚎叫得令人心烦，王顸抬脚踢在他的右肩上，说：“嚎什么嚎？有这么疼？”

任约皱着眉，看看王顸，说：“轮到你啦，赶紧地吧！省得人人看见他都生气窝火地败坏心情。”汪万重冷笑一声，道：“要论绝情，大都督非常人所能相提并主化，你不想想留着我更有大用处？”

“还有么子二逼大用处？狗杂种你在说梦话么？”庄瑞霖边说边走到近前看看汪万重，抬起脚尖抵在汪万重的下巴上，又笑道：“天下太平之时，你这般狗官凭那四书五经还能蒙人，还能混碗饭吃，可如今遍地狼烟，国将不国，你又是变节投敌之贱人，留着你还有个屁用处？该死之人，一定得让你死去，这就是人生！哈哈，对吧？”

汪万重知道再不说即将失去机会，忙道：“此时，侯景军中多病疫，因为水土不服嘛，又加上军粮器械告罄，极难说尚能维持几日，我知侯景之底细，今日到了江陵，自是能够从容说与湘东大王听！”

本来，王顸对自己往死里折磨汪万重之事心怀愧疚，刚刚听他这般说辞，顿感愧疚全无，骂道：“狗贼，眨眼间就叛变了大丞相，这是想投靠湘东王么？”

汪万重说：“既然大都督与湘东王联手起兵，我自是不能逆流而动，识时务为俊杰嘛，大都督归降我亦归降，追随大都督终是没有错。”

听了这话，任约气得咆哮起来，道：“庄参军，段军候，王参军，你们……你们下不得手么？”猛一听任约所喊的“王参军”，王顸还有点晕头转向地不知道在喊谁，后来一想，哦，我是大将军帐中斥候参军啊，任约当然是把我当成了有勇有谋的参军事。

任约说：“此人哪里值得你们如此耗费工夫？如何在此扯起来没完没了？”庄瑞霖就在任约的身边与他肩并肩地盘腿坐下，说：“你急什么？船又没停下来，不是一直在走么？这叫行船取乐两不误，弟兄们拿这么个蠢货乐呵乐呵，有何不可？”

可能是误解了庄瑞霖之意，汪万重强忍着浑身的疼痛，说道：“以大都督之睿智，如何不仔细想一想，我能为大丞相所重用，自是也能为湘东王所重用，只是眼下尚缺时机而已，大丞相志在天下，湘东王与他势同水火，将来必然难决高下，大都督眼下最好是骑墙静观其实，谁将赢得心我，我等自是顺水行舟，想我汪万……”

王顸正想听听此人还会说些什么，却听得“扑”地一声，定睛看时，乃是段巍一刀刺进中了汪万重的前胸。众人并不觉得意外，眼中连惊诧都没有了，段巍骂道：“有你这般狗贼，军心如何不涣散？江山社稷如何不易主？”

汪万重的嘴里涌出鲜血，落到前襟上。王顸闻到一味血腥味儿，忙抬手掩了口鼻。段巍没有将刀抽回，只是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强忍了恶心，几乎要瘫倒在地。

原来，这世上最最劳心之事，莫过于跟小人周旋。

任约叹息道：“若在望雍门上，你有这般果断，估计我也没命了，保不齐被你一刀刺死！”段巍脸色苍白，说：“这辈子，哪想过杀人？只想过一世太平日子。”庄瑞霖摆摆手，示意段巍找地方坐下喘口气。

邓瑞忙上前扶了段巍在任约的另一侧坐了，任约就点着头在冷笑，说：“好哇，好哇，接下来，再死人的话，怎么也得轮上我啦！我还不该死么？离江陵越近，我心里越没底啦，湘东王若是仔细论起来，我算是侯丞相一顶一的头号帮凶，萧世诚的皇父与皇兄，我可都照过面，且为大丞相出过主意想过对策……”

王顸一愣，暗想，此人果然老谋深算，这又是要演哪一出呢？抬眼又看见左军校尉彭安城，带了一队全副铠甲的军士了上破奴舰的甲板。

庄瑞霖忙起身相迎，彭安城说：“此处离江陵尚有两百里，我带众人在此护卫任大都督，你与众弟兄去洞庭舰上歇息两个时辰，有我坐镇在此，任大都督纵是插翅也难逃出去！”

……

却说这一日傍晚时分，破奴舰终于停靠在江陵城公安门外校阅场水军码头上。公安门乃是江陵城正东门，在湘东王看来，献俘与凯旋等同。故此，破奴舰被允停靠公安门。

相距江陵城尚有四十里时，早有江堤上率兵巡逻的军候得了消息，又派人快马进城报告了湘东王。

一听说活捉了侯景的水军大都督任约，湘东王萧绎竟然在众文武面前失声痛哭，面朝东北方向跪倒，拱手叩拜道：“为圣躬雪耻之任，果然落在我萧世诚肩上么？泱泱宗室诸王，如何无一人站出来誓雪国耻？普天之下可叹还有谁人与我共行圣祖之道？若有人与我同继圣躬兼济天下之志，区区一个侯景又何以将京师搅得天翻地覆？”

萧绎在哭泣声中述说往事般寄托哀思，大殿内回荡着他略带鼻音的京师官话。以方位论，江陵在西，建康在东且又稍偏北。因此，湘东王每每论及家国大事之时，往往会朝东北方向跪拜行礼。

这一刻，数十文武垂首侍立，只是无人敢应声。南平嗣王萧恪左右看看众人，想找到两个同气声援之辈，却无人看他，只得独自踱步到萧绎面前，将他搀扶起来，说：“殿下乃文韬武略之全力，自是深谙时机未至之时不可以先人一步，而时机已至之际又不能甘居人后，更不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眼下侯景身边叛国者云集而忠死之士不可胜数，王君实大将军首战告捷，也正是圣祖在天之灵。”

既然是在天之灵，无异于告诉众文武，圣躬已殂，湘东王萧绎止住悲伤，极反感地瞥了郢州刺史萧恪一眼，没说话，只是在咬牙切齿地点头。

前文说过，湘东王府中的中兵校尉，乃是大将军王僧辩之长子王顗，此刻正站立在萧绎身旁，小声道：“舅爷需立即召见左军校尉彭安城，刺奸曹参军庄瑞霖，听二人详叙前线战事才是要紧，至于那个侯景的水军大都督任约，舅爷也需连夜提审对是。”

“嗯，有理，你去安排，就要万卷堂吧，命庄、彭二人带了任约前来，哦，还有你弟弟，你命他一同前来。”说完，萧绎对殿武摆手道：“今日就到此吧，我也乏了，我们且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