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下,葛府的门楣仿佛被渡了一层金色,可也正因如此,那门楣下敞开的门洞,愈发显得黝黑深邃。
乔氏娇小的身影,就在这光暗之间徘徊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抬腿跨过了那条界限。
一刹那间,她整个人便隐没在黑暗当中,不像是情愿走进去的,倒好像是被什么给吞下了似的。
等到乔氏适应了周遭暗淡的环境,正待迈开步子向内行去时,却忽然发现须发皆白的老仆肖大,正搓着手满脸尴尬的缩在角落里,一副欲迎又止的样子。
“哼!”
见是他躲在暗处,乔氏一双狐儿媚的眸子,登时便锐利起来,斜藐着那佝偻的身影,冷笑道:“你个老东西躲在那儿作甚?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如此模样,却与在王家时的娇怯判若两人。
但这其实才是她惯常的脾性。
否则她当初也不会有胆子,带人去山海监讨说法,更不会三番五次登门向王守业求肯了。
却说肖大被她喝的一激灵,梯田也似的老脸上挤出些笑容来,脱口唤道:“娘”
这声娘刚一出口,对面那狐儿媚的眸子,就又冷了几度。
前些年因禁止豢养奴婢,家中奴仆都称呼主人爹、娘,现如今风纪渐弛,这等混称却是越来越少。
尤其肖大这年岁,叫个妙龄妇人做娘,就更不招人待见了。
肖大忙佝偻着身子改口道:“太太说笑了,小老儿刚嚼了半头蒜,怕熏着您,所以才”
“粗鄙!”
乔氏嫌弃的掩住了口鼻,就待绕过这邋遢门子,径自回后院居处。
然而还不等肖大松一口气,她忽又转头问道:“这大门怎么敞着?”
“回夫人的话。”
肖大忙转向她拱手禀报:“后院刚才传话,说是舅爷过会儿要来咱家用饭。”
“舅爷?”
乔氏的眉毛一挑,冷笑道:“什么狗屁舅爷?咱家哪来的什么舅爷?”
肖大听她语气不善,只是搓着手讪笑,哪还敢多言半句?
其实肖大不说,乔氏也知道这所谓的舅爷,其实是葛长风原配的表弟,也就是自家继子的表舅。
这位表舅现如今在顺天府做司狱,不过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却被把不孝子当成了靠山,三番两次请回家中问计。
这黄口孺子就是没见识!
若老爷还在时,岂会把个小小司狱当成贵客,莫说三请五请的,便是他主动攀附,都未必能赶得上趟!
乔氏有心指桑骂槐几句,可面对区区一个门子,就算骂的再狠又有何用?
当下银牙一咬,甩头便走。
匆匆到了后院,却又见当中的花厅里,正灯火通明的布置着酒宴,乔氏心下就更是着恼了。
那牢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最是鄙薄贪婪不过了,现下竟还堂而皇之的,将他请到后院里来了。
也真不怕他酒后无德!
再这么下去,这家业怕是早晚得便宜给外人,有那么一瞬间,乔氏真想冲进去,直接把桌子掀了。
可考虑到自己眼下式微,真要冲进去说不定会自取其辱,也只好闷头继续往里走。
结果没走几步,便撞见两个妾侍在廊下窃窃私语。
乔氏登时找到了出气筒,上前破口大骂:“两个不知耻的浪蹄子,有外人要来咱家,也不知道避一避!莫不是老爷还没死,就想另攀高枝了?!”
乔氏虽然在家中被孤立,可这些姬妾也一样碍了少主人的眼,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反不如那些靠向少主的奴仆吃香。
故此被乔氏迁怒喝骂,两人也只能乖乖低头。
不过等到乔氏转头离开之后,两人立刻改了模样,指指戳戳的咒骂道:
“若不是她非要去衙门闹事,惹怒了那王守备,老爷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啊!听说昨儿一宿没回来,不知是跟谁鬼混去了,还好意思说咱们要攀高枝儿!”
这头句话,乔氏顺风听着了半截,脚步不由得一顿,随即脸上现出愁苦之色来。
眼下府里所有人,都认为是她惹恼了王守业,所以才导致事情全无转圜余地,而这也正是那不孝子,在家中一呼百应的原因之一。
正所谓解铃换需系铃人,现如今乔氏要想翻盘,也只能指望王守业法外开恩。
只是
那姓王的油盐不进,压根也不给自己哭诉哀求的机会。
而指着徒弟娇杏上位回馈自己,却又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一路浑浑噩噩的回到居处,两个贴身丫鬟匆匆奉上茶饭,就又不知躲到了何处,任她孤零零守着那饭菜,枯坐到了二更十分。
那逆子
竟都没有派人问上一声,自己昨夜究竟为何夜宿在外。
原本以为免不了要来一番唇枪舌战的乔氏,此时却半点没觉得庆幸,反而满心的酸楚凄苦。
自己可是为了他亲爹在奔走!
那逆子却凉薄至此。
失魂落魄的回了里间,瞧见搭在衣架上的宝蓝色锦袍,乔氏霎时间便泪如泉涌。
跌跌撞撞凑到近前,扯住半边袖子,一声声老爷哽咽而出,就这么哭诉到子夜,方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清晨起床时,那脸上的泪痕都还是新的。
但这一夜的哭诉,也愈发坚定了乔氏的信念。
为了夫妻恩爱的情分,为了腹中的胎儿,不管如何,她都一定要设法救出葛长风!
于是梳妆完毕,乔氏便又匆匆出了离家。
不过出门之后,她忽然发现似乎少了些什么,冥思苦想半天,忙又折回去向肖大探问那两个山海卫的去向。
“那两位差爷?好像是半路上被鱼给砸伤了,这也没人来替换”
活该!
乔氏心下暗啐一声,也懒得听完肖大的牢骚,转身扬长而去。
行出约莫两条半街,她便有些吁吁带喘。
自从嫁入葛家以来,乔氏出门大多都是坐车,似这般靠双脚奔波劳碌,却是极为罕有的事情。
几日下来,往日里被葛长风视若珍宝,每每捧在掌心呵护的嫩足,都不知磨出了多少水泡。
乔氏扶着街边的廊柱子,感觉着脚下的酸胀疼痛,心下对那逆子愈发愤恨,也更坚定了要帮丈夫洗脱冤屈的信念。
好半晌,乔氏咬牙再次上路,可谁想刚自披檐走出,腋下忽然掉出封书信来。
这是什么?
乔氏狐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发现信封上压根没有抬头、落款。
她稍一犹豫,便寻了个背人的地方,撕开来扯出筏纸查看。
这一瞧之下,她登时面色骤变。
十根青葱也似的指头巍巍乱颤,险些就把持不住那薄薄的一叶筏纸。
良久,她默默把这筏纸对折了,塞回了信封里,又小心翼翼的磕出粒黑褐色的药丸来。
然后乔氏盯着这药丸,又是良久无语。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又将那药丸放回了信封里,咬紧银牙直奔大市西街。
冇了,明天四更,五更太伤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