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垂首不语。
崇祯温声道:“你这二策,虽然万难实行,却也切中时弊,远胜朝中大臣。候朕百年之后,你必是一代令主!但现在若贸然行事,恐怕会物议汹涌,惊骇天下!”
太子咽了一口唾液,隐约可见的喉结蠕动了一下,说:“前面二策不行,这第三策也难了——第三,集中兵权,整顿京营,编练精兵。自古以来,凡是中兴之主,必然有一支强悍的亲军,服从指挥,如臂使指,才能扫平天下,再造乾坤。每个朝代衰败的时候,无不是因为君主手无强兵,造成藩镇割据,最终丧失天下。”
不等崇祯点评,太子自己就接着说:“然而,不用第一策,如何能集中统一,断然实行那第二策?若不用那个第二策,又哪来的粮饷整顿京营,编练精兵?因而这第三策,也是难以实行了。”
崇祯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陷入了沉思。
周后看看皇帝,又看看太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看着儿子,周后心情复杂。今夜,太子变化太大,他说话的语气、内容,都让周后感到非常陌生,仿佛突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温顺听话的男孩。孩子长大了,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可是,今夜太子对军国大政大发议论,到底是福是祸,要看皇帝的态度。
她不由得抬眼望望皇上,见他还在那里一言不发,于是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忐忑不安。
崇祯终于开口了:“朕岂会不知‘兵权贵一’,不知晚唐藩镇割据之祸?”
“登极十六年来,朕自操权柄,片刻不曾假手于人。”
“但是如今四方有事,朕不得不依赖各地将帅,以平定流贼。各地的督抚将帅,尚未有人能成藩镇之势。圣旨所到之处,纵然有推诿欺瞒之徒,却未有敢公然抗旨之将。”
“朕岂会不知‘强干弱枝’之术?本朝九年,朕选练京营,改编腾骧四卫,建成天子亲军勇卫营,征战四方,堪称精锐!如今勇卫营以黄得功为将,驻守庐州,保卫凤阳、南京,颇为得力!”
太子瞪大了眼睛,认真听着崇祯吹牛。
崇祯略带得意地夸耀了一下勇卫营,自信却没能延续下去,而是微微发出一声喟叹:“只可惜如今帑藏空虚,缺少粮饷,以致勇卫营兵力单薄;然而四方战事频仍,指靠着一个勇卫营,实在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只好不时调用九边军队。朕若是有成祖年间的岁入,勇卫营扩充十倍,建奴流贼,何足道哉!”
渐渐地,他的声音里隐隐透着沉痛:
“松山一战之后,十三万九边精锐损失殆尽。如今天下精兵,俱在孙传庭之手。”
“孙传庭是文官,断不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唯一可虑者,无非是他胆怯畏战,拖延下去,旷日持久,致使中原局势更加糜烂!”
“待孙传庭平定河南,朕将再次整顿京营,扩充勇卫营,以拱卫京畿,制衡天下!”
“你的三策,确实符合帝王之术,只是在当今之世,不易实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治国须务实,光有见识,还是远远不够的。”
说罢,他站了起来,声音变得温和了,有些慈父口吻:“今晚这一场雷电,让朕从新识得自家太子;你且跟着先生们好生读书,这天下,有你施展手脚的那一天。”又笑着对周后说:
“梓童说的没错,春哥儿果然深肖朕躬。年仅十五,对军国大事就有如此见识!远胜朝中众多书生!”
周后顿时放下心来,颇为喜悦,说:“他这点见识,还不是皇上家学渊源,提点得当?”再一看太子,不禁问:“父皇夸奖,你怎么不谢恩,反而垂头丧气、愁眉苦脸?”
太子沉默良久,抬起头来说:“谢父皇谬赞。不过,儿臣身负太成二祖使命,不能再跟着先生读书,必须做点实事,为父皇分忧。”
崇祯脸上难得的笑容消失了:“你胆子不小,如何抬出祖宗来了?”
太子从容地说:“儿臣还有一事尚未禀报。今晚雷电响过,儿臣吃惊倒在床上,朦胧之间,看见了太成二祖自天而降,有旨意赐给儿臣。”
崇祯斥道:“刚才你还说宫中内侍好造鬼神妄语,欺君罔上;片刻之间,你也如此这般!你说,太成二祖给了你什么旨意?”
太子说:“回父皇,太祖旨意是:‘朱慈烺,你是朕的子孙,如今大明国事艰难,有君无臣,你不可再安居深宫,而要为尔父分忧!’”
崇祯冷笑了一下,喝道:“荒谬!才夸你见识不凡,转眼又是小儿口吻。连祖宗的谎你都敢编,真是祖宗的孝顺子孙!”
太子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父皇莫急,待儿臣说完。成祖旨意:‘朱慈烺,你若要为尔父分忧,只恐尔父不信。朕有一大事预告于你,你告知尔父,待到验证,尔父当知你所言不虚。’”
崇祯想打断他的话,又想听听儿子还能说出什么话来,于是说:“看你怎么编!”
太子说:“成祖旨意:‘告知尔父:奴酋必亡。如今大明之死敌,在内有流贼,在外有建奴。八月初九,奴酋洪台吉必死!可告知尔父,以此为凭!’”
说着,语气变得肯定了:“父皇,四天之后,八月初九,如果洪台吉死了,几天之内,辽镇必然有消息传来。若得验证,望父皇成全儿臣,暂停学业,为期一年,帮父皇办差;若是不得验证,儿臣安心读书,再也不生他念。”
崇祯心下狐疑,看看太子却神情笃定、坦然自若,于是闷哼一声道:“奴酋洪台吉年届五十,辽镇从未奏报他得病,如何会暴死?也罢,八月初九,奴酋若是真的死了,朕且信你!否则的话,朕要重重责罚!”
话一说完,他立即转身,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回乾清宫去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奏章。
周后督促东宫内侍安顿好了太子,叮咛多时,也回坤宁宫去了,一路心事重重。
端本宫恢复了平静,太子睡下了。田存善带领东宫的一干人手,轻手轻脚地收拾端本宫内外。
忙碌的田存善,心里有忧有喜。忧的是遭到崇祯打骂,吓掉半条命;喜的是受到太子赞扬——当着帝后二人面的赞扬。“小爷真是个仁善的主儿,将来定是一代圣君。皇天菩萨,可要保佑小爷平平安安,将来顺利登基啊!”望一眼太子寝处,恍然觉得,刚才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太子正在翻身。田存善心想:“小爷睡得不安稳……”接着又听到太子一声深深的喟叹,透着说不出的落寞和无奈。田存善呆了半天:这叹息,怎么也有点像皇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