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间木屋,藏身林海谧谷岩下,虽渐入仲夏,依然杂花生疏,群莺幂巢
遍山子圭初发,桃李濯芳,许多幽谷寒凉,半下流水,半随炊烟
嶍峨山教民大多流布西南各地,或化仙场中熬炼七仙大圣,或蜂场中逐花讯而牧蜂,这金沙江畔,屏山深处的所在,正是教民开辟的蜂场,牧蜂人逐花而栖,想是还未归来
緋云亲下厨房,做了几道小菜
屋前场院中摆了矮桌板凳,三人团坐,品评清味
不过几道素食
小家碧玉的是匏瓜
清清白白的是蜜汁芦笋
乱丝飞渡的是烩四丝,分别是韭黄,豆干丝,粉丝,燕耳
又有一道菜叫做踯躅花语,竟是一爿杜鹃花瓣
这杜鹃,一个别名叫做山踯躅,大约是指解颐人徘洄足下,流连忘返罢
这道菜嘛,好有仙家的味道哈,柳叶偃笑点评
尚有一觚青梅酒,三人把酒尽欢
说道緋云何以在此,原来自蕉园疗伤之后,丛云,緋云便一路扈驾随行,沿途联络七仙教民,青衣巖丹徒,互为策应,共襄盟义,也是机缘巧合,听闻金沙江蟾在屏山小滟滪一带现身,便一路寻来,那知竟见一队人马鬼鬼祟祟,向江北枯草岭潜行,睇眼望去,竟是蜀山射流,领头的原也认得,叫做参水猿,便抢先藏身林下落叶窟中,守候良久,这才见到东方先生误入危局,忙投石示警,勉为周旋
东方把酒来敬緋云,说是幸亏緋云姑娘点破魅影,否则忒的难堪,緋云自是逊谢不敏,说是一切都是岫主姊姊的福祉和经略
柳叶也是起身来敬緋云,呵呵笑道,阿侬莫要谦虚好伐,吾也敬布侬一觯
也是蜀人擅饮,这僻静荒垣竟藏有玄鸟氏皿器,觚,觥,觯
布侬,南越游民对山林人,丛莽人的自称
緋云忙举觯亦敬柳叶,雕侠,三人仰天长笑,连觯剧饮
东方又问道,不知那艄公乃是何方神圣,急湍漂流,点化扁舟,好似神仙一般的风操
但听得嘿嘿一声,一介小老头儿从空谷沿溪前来,正是早间船家到了
柳叶起身相迎,笑道,江翁神通,小女子好生佩服
东方忙上前挽了他的手臂,到席上坐了自己的座位,緋云早已又送上板凳,斟上新醴酒,三人把酒来敬江翁,江翁起身逊谢,言笑之间,举觯尽欢
緋云上前挽了老头儿的手臂,亲亲热热的唤一声,老爹爹,你还识得我么
那老头儿一怔之下,苍颜大悦,道一声,原来是緋云小妖怪,哎呀,真的是女大十八变,活脱脱一个花仙儿,今天得见当年小友,实在是意外之喜,老儿先干为敬,也是举起青觯,共敬素念同道中人
话说当年光影,老头儿捋须慨叹,时光飞逝,似乎眨眼间的事儿,那时緋云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锦绣垂髫,精怪顽皮,也是随嶍峨院女流遨游江湖,也曾来到这金沙江畔的蜂场之中,说来原是故地重游,当年初见,一老一小甚是投缘,緋云还整日价缠着他说一些天马行空,野狐麋妖,又随他漂泊江上,漫游金沙域流各落,亦是长了不少见识,阅历无数人世的风光
緋云介绍艄公道,这位老爹姓风,固是长年漂泊江上,人送外号叫做通天蛟,江上人家都唤他一声风伯
柳叶呵呵一笑道,风伯弄潮的功夫,当是千斤坠,铁板桥罢
风老头儿忙起身应道,嬴姑娘法眼如炬,一语中的
这千斤坠,源于梅家癸谱,乃是祁连山梅庄的武学,这梅家祖上原是河朔邯郸人氏,后随帝国云骑旅西征,在祁连山北麓的黑河流域,遭遇匈奴西部主力休屠王控弦军,大败匈奴控弦儿,匈奴诗人唱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梅家祖上遂领一部驻扎在此,屯田放牧,凿空鸿蒙之墟,后来渐与当地乌兰、月氏、匈奴星散各落来往,互市有无,夷鹤联姻,这梅家筑坞于梅岭大营,传到当今帛主梅履癸的手上,梅家武学集破阵乐与控弦镝之大成,与音凹峡白驼窟少主裴丽裳并称为陇西双煞,踞险牧云,扼守天路,实是一方豪强,虽西域都护府,天山南北,直至葱岭东西,各大名邦城主,均是加以尊号,馈赠瑰绮,以为一时强援,开疆拓土,永祚迩运
不知你与梅履癸如何称呼
老夫忝在辈分,原是他的师叔
柳叶举觯颂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祁连山梅家的老前辈,我嬴梓语敬风伯一觯
东方,緋云也是举觯共敬,四人大笑声中,剧饮新醴
一时酒兴,风伯躬身又敬柳叶,敛颜由衷道,都说阡云岫嬴家姑娘煌煌帝裔,风人深致,倾倒天下多少豪杰,今天有幸一睹真容,正是闻名不如见面,浑然如饮春醪,老儿心悦诚服矣
柳叶亦起身逊谢,回敬风伯高义
痛饮之下,风伯早已不胜酒力,吁吁清啸之间,拂袖松风,脚踱鸣蛉,大大咧咧的去了
緋云一瞥之间,竟见风伯座下有一竹罐,忙伸手捧了上来,但觉手心冰凉,原来那竹皿已然结了一层薄霜,兀自升起一团袅袅寒雾,便放在桌上,静待示下
柳叶幽幽叹道,他是青衣巖的人么
緋云应声道,他是望帝一系族人,祖上投入云骑旅,开凿天路,又在梅谿大营习武,后来辗转回归故乡,在金沙江畔的五帘峰定居下来,风伯手段乃是家传之学,不过他似乎更有际遇,已非肉体凡胎之累赘,他与那夏炎,亦有叔侄名分
嘿嘿,通天蛟,果然有几分意思,柳叶一句点评,已是江湖中人无上荣华
緋云哪用吩咐,早已抱了一罐蜂蜜,挑了几勺望透气孔中注入竹筒,几声清澹呱鸣,江蟾致意
东方把碗筷觚盏收拾了,用竹箪提了,径到渠边清洗干净,归入厨房灶旁拓木架上
东方一瞥之间,蓦地心中一凛,这桑拓木,乃是一支古老结印阵法术,辟邪降妖,这阵法一摆,虽小小方丈之地,已然蓬荜生辉,焕然一新
三人檐下赏月,直到夤夜亥时,月下中天,三人这才各回麓屋就寝
东方独坐外间榻上,调伏心猿意马,回首前尘,一时难以入眠,不禁打坐良久,空灵虚渡,这才下榻踱到屋外,只想望一望永远不灭的星空,听一听虫蝥的孤吟
那知一出堂屋,竟见到緋云还在檐下,东方素来脱略不羁,也是嘻嘻一笑,便拖了一条小凳,坐在一侧,但见緋云守着一炉炭火,架了一壚黑陶罐,又嗅到一阵浓浓的花香味道,似乎正在炼制一种香露花蜜
东方也不多话,倒是緋云说起这花露皂莢,乃是家乡传统的手艺,这次柳叶远行,或许不能常伴左右,便想到炼制一版蜜皂,也为柳叶洗去一路风尘
似乎心吹涟漪,一时无话,少顷又说起故乡的风物,二人都不禁遥遥素问,话说从前,緋云本来娇羞款款,淑女清丽,从来寡言少语,矜持慢调,那知今夜也是芳心豁达,偃笑无忌,说是她家住在长江巫峡下游的一个小渔村,她父亲乃是一介船民,自小随父亲漂泊江上,也曾来到遥遥相望的昭君故里,那香溪之上的明妃村悠游,遥想昭君出塞之时的心情,但见玉宇辽阔,风吹牛羊的景象,也一定曾有过放马浅草,遨游无疆的快活罢
东方点头称是,深宫扑流萤,何如天地任我行
话说这江上的风光,一时又那说得尽
那一年守镇巫山地界的雍鹿侯虞鳱,八藩王之楚王焉亮手下的悍将,率部南渡、征伐江南百越,遍搜水滨人家,聚在嘉鱼、赤壁一带修造大舰轻舢,直取百越腹地采石矶,緋云悠悠回望
采石矶,那是南人的雲端之城,我们已没有退路,东方淡淡言说,其实,这已不仅仅是军阀混戦,这也是楚王焉亮与东海王焉炜的夺嫡之爭,这是八尨降世大闹廟堂的千年异象、万年浩劫
先生是越人么,緋云不禁叩问
东方点头默认,那一场大战,越人在江北节节败退,天目絶顶仙居邑的穆亷清,越人祭酒天师、百越盟主,天庭册封之印绶、嵊州牧,乃是尨裔东海王的柱國屏障,忙调遣門下大士、烛天郎君盛可意节度江防,适逢乞活部流落在此,青州太守东方裕自领乞活主力,荫蔽拓木高地,郢州楚王的桓鹤军乘舰船自上游漂来,以火龙熔断横江铁牛,径向采石矶水寨杀来,泅水登岸,东方裕亲率乞活儿以桑拓弩大举截杀滩涂鹤獠,一时漂尸江上、残阳滴血,此役乃是乞活部终极血战,历来是乞活儿心中的火炬,永恒不灭,照亮通往天空之城的崎岖信路
緋云幽幽叹息,一行清泪、洒落寒阶,东方涩然一句,你父亲一定待你如公主一般哩
緋云螓首摇摇头,又点点头,一时无言相对
东方自然知道,后来洪水、猛兽、疠瘴笼罩了江北桓鹤军大营,凡征发造舰的工匠几乎无一幸免、随风飘逝,就像那浮游之羽,在落日余晖中,化为灰烬,不禁闵闵吟颂
你将因信而谛听,你若将离别人世哟
人世亦秋叶纷飞,飘零如流水啊
莫要惊,莫要怖
莫要哭泣,莫要眷恋不舍
这莫名的眷恋啊
将拖住灵魂
而灵魂
必须奔跑
必须奔向自由,光,新的生命
在那个地方
你们将再次相逢
在新的心跳,新的呼吸,新的光沐浴下
你们将再次相见
緋云的明眸蓦地闪现出粲粲流光,那是希望之光,也是新生之光
一个新的灵魂正在浴火化蝶,穿越墟空
这是什么歌,緋云叩问
中阴诀
从哪里来
冈底斯山的伦布寺
那是天河之上的佛国罢
浩瀚的中心
緋云抬头遥望浩瀚的星河,幽幽的说,都说你是天上的星星,也可以看见大地的眼泪么
其实,每一颗星辰,都曾经泪流成河
緋云清澈的双眸倒映夜空中最璀璨的光芒,她粲然一笑,点点头说,你说的是对的,在最好的时候,在最明亮的夜空,我看见了我的阿爸
东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说一声,你的阿爸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知不觉,蜜皂已成,二人这才各自回屋休憩
翌日东方醒来,到屋外一望,柳叶正在檐下熬煮稀饭,一问之下,说是緋云已然先行离去,东方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坐下,等待一碗素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