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不顾众人的呼喝上前解开陆平身上的绳索,整理了衣衫发髻在椅上坐下,抬眼看向对面诸人,“阿大,阿二,两位先生可听懂我的话?”,这两位和那个方三才当是正主。
居中而坐的两个络腮胡子点点头,“先生请说”,口音虽有些怪异,却是能听得懂,语气也还算客气。
“这位是太平长官司从七品副长官阿(读作é音)大大人,这位是太平长官司吏目阿二大人”,柳青涵伸手为凌远引见。
阿大阿二两人年纪均不大,虽是刺猬似的络腮胡子遮了半张脸,看上去却都是三十不到的年纪。柳青涵称二位大人,说明这两人是朝廷所命的土司官员,这就更可恨了,“两位既为朝廷命官,当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明国土虽广却无一寸多余,西南虽远绝非法外之地”,后世的国人对于国家都有着极强的认同感,他自然也不会例外,便是穿越大明这份情感也只会愈加深沉厚重。
“我们没有大轿,龙袍,没有要作皇上”,坐在柳青涵身边的阿大一字一顿,显是汉话说得并不流利。
“叛服无常可是冤枉了你们?”,史书中这些少数民族在归顺过程中最令人诟病也最令朝廷头疼的就是反复无常,打不过就降,感觉被亏欠了便反叛回去,反反复复几如儿戏。七擒孟获说起来自是慷慨磅礴仁义无双,可当事人诸葛孔明心里估计得憋屈死。如此反复自然令朝廷不胜其烦,自然是一刀砍了一了百了,大家都清静了。便是自己身处其间怕也很难有什么耐心的。
“是他们逼……”,阿二点点头,“是官逼民反”。
凌远不由看了一眼那个刚才附在阿二耳边低语的家伙,站起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补丁。你想过没有,你爹娘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说到底是一个‘穷’字。你不要介意,我不也只是个穷秀才吗?”。
说完见对面众人都瞪着眼睛看着自己,摊开手,“我说错了?”。
“没有,没有”,方三竖起大拇指,“佩服,佩服,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连这个都能算出来,果然厉害”。
“方大人,堂堂六品朝廷命官,治下民生如此凋敝,你何以能笑得出来?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方大人可知‘羞耻’二字”,最可恨的就是这个家伙了,小凌远和陆平视他为好友,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可他却在背后狠狠捅了一刀。柳青涵说他们三兄弟是太平长官司官员,阿大是副长官,官衔是从七品,阿二那个吏目则未入流,那么太平长官司正六品长官便当是这个方三了。
“可同一个‘穷’字落在你我身上却是有本质的不同”,没有理会张着大嘴一副要吃人模样的方三,负手踱着步子,凌远心中愈加坦然,“我的穷是因为父母早亡,我暂时还不能担起家庭的重担,但我想很快便会好起来。当然,前提是我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停下脚步看着前方诸人,“可你们的穷却让我看不到一点希望”。
“改土归流只是朝廷想控制我们的把戏,只是想让汉人占更多的便宜”,阿二又听那补丁耳语了几句才抬起头。
“这里是大明的国土,你们是大明的官员大明的子民!固本安民是朝廷的责任更是朝廷的义务,请问这哪里错了?”,凌远停下脚步,“可你们却只看到于自己不利的一面,对这朝廷释放出的善意完全视而不见。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改土归流,朝廷的本意是要改善汉人与你们的关系,改进你们刀耕火耨的落后生产方式,让以后的孩子不要再受苦受穷不要再取补丁这样的名字!兴办教育,使你们中也能出几个戎县第一名的秀才,第一名的举人,第一名的进士!”。
改土归流,土指土官,流则是朝廷设立的流官,所谓改土归流就是在少数民族聚集地委派朝廷官员,建造兵营,兴办学校,编造户口,使其能和其他当地居民融洽相处,从而改进落后的生产方式改善该地区政治经济落后的现状,最终实现民族大融合巩固朝廷的统治。这其中控制与改善哪一个目的性更强一些,其实在凌远眼里并不重要,发展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基础和关键,不论朝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又是否太过急功近利,改土归流都是不失为一个良好的开端,一个发展的机遇,更是解决民族问题的基础。何况无论历朝历代,巩固政权都是朝廷第一要务,实在没有什么可诟病的。
实际上造成目前这种夷汉关系紧张状况的原因要复杂得多,远不是凌远所想的那么简单,这其中自然有朝廷恩有余而威不足的招抚政策原因,过于宽容优渥的招抚政策甚而造成了这些少数民族‘因夷而贵’、‘因犯而养’刁民心理,而其反面却往往又是矫枉过正的滚滚人头,一抚一剿走向两个极端导致民族矛盾越来越深以致难以调和。民族差异是天然存在的,短时间内谁也改变不了,但究其根本原因,以凌远站在汉人立场来看还是要从这些土著自身上找问题,过度追求自我存在只是外在表现,国家观念淡薄对朝廷没有归属感,普遍存在因夷而贵、因犯而养的刁民心理才是核心主因。基于这种心理,分分合合在都掌蛮而言就真如过家家一般的儿戏。基于这种认识,凌远心里对他们自也不会生出丝毫的同情,想法甚至比改土归流还更要激进些,他倒更欣赏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著名将领威廉?提康普赛?谢尔曼的狠辣手段和那一句颇受争议的名言,‘我就是要让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得到刻骨铭心的教训,永远不敢再想要独*立!永远不敢诉诸战争’。当然,这个念头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可你们呢?你们又做了什么?官逼民反官逼民反,究竟是朝廷要逼反你们,还是你们挟夷自重逼迫朝廷来剿!”,一时热血上头终还是吼了出来。
“汉人,没好官!”,许是被凌远的气势所摄,沉默良久阿二才闷闷地哼一声。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汉人中出几个贪官污吏尸位素餐的平庸之辈在所难免,但更多的还是一心为民的好官,‘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民族英雄于谦于大人,七下西洋经略海外扬我华夏威仪‘衔使绝域,不辱使命’的郑和郑大人,‘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鞠躬尽瘁效忠国事的无双国士张居正张大人,南征倭寇北御鞑靼‘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的不世名将戚继光戚将军,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秉刚劲之性,戆直自遂,盖可希风汉汲黯、宋包拯。苦节自厉,诚为人所难能’的海瑞海大人,我大明这样的好官数不胜数。
“身为一县父母,汉人,都掌蛮,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只一味从自身角度去看问题去品评官员,有失偏颇也有失公允”,话说得情深意恳,好似这大明天下都是清官能臣一般,凌远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但屁股决定脑袋,目前的身份所处的位置却又不能不这么说。历史上都掌蛮最终被明王朝消灭的一大原因就是无能官员的失败管理,在成化元年国子监学录黄明善在《平蛮三册》中就曾提出设置土司,但是未能实行,都掌蛮被骗不得不起兵反抗,后来周洪谟再次提议,执行该提议的四川巡抚汪浩和都督芮成却受当地汉人蒙蔽,背信弃义,欲趁机除去前来商议有关事宜的土司,都掌蛮奋而反抗,招纳失败。在汪浩带头的‘杀降要功’之下,后来的巡抚黄琛、夏埙、张瓒、孙仁、刘璋、谢世元等也都采取同样的方式,加大对都掌蛮的围剿,但都是无功而返。至于后来的招抚政策却又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是让都蛮逐渐坐大终成大患。如果这其中有一步走对了,也就不致出现最后那个最坏的结果了。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阿大最终还是摇摇头,“汉人,信不过!”。
“其实汉人就是你们的一面镜子,你对他笑,他就会还以笑脸,你瞪起眼睛,对方自也会还以颜色。汉人信不信得过并不全在于汉人,也在于你们如何对待汉人”,前世不过是个小医生,穿越到大明也只是个穷秀才,家国情怀自然是有的,偶尔也会愤青一把,但要拔升到民族大义的高度,他还没有这个能力和觉悟,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尽力二字而已,不过是保命二字而已,“既然信不过,那为什么要听我说?我也是汉人”。
“你,你不一样。你,不怕死”,阿大对凌远的这一句疑问显然没有准备,不免有些结结巴巴辞不达义,“你,你也穷”。
“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真的不怕死。当年在这里与元匪苦战九年,与城玉碎的长宁军可都是汉人”,没想到穷竟然也是个理由,点着胸口,“我也不想死,我也害怕。可我更害怕我的弟弟妹妹挨冻受饿,更害怕有一天他们会死在战火之中。我想,你们也不愿意看到族人惨死于战火之中,不愿意看到被灭族的下场吧”,站起身,掸了掸滴着水的衣角,“既然你们信得过我,那就让我来——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