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话音,两道身影并肩跨进门来。
“陈大人?”,看到来人李涤吃了一吓,正要上前搀扶,待看清另一人服色心里倏地一紧,“大人莅临本县下官有失远迎,请恕罪”。
陆灏、于谦这时也看清了来人,连忙伏在李涤身后,“下官陆灏、于谦叩见大人”。
“都起来吧,又不是衙门里无须多礼,正事要紧”,叙州知府陈大壮喘了几口气止住咳嗽,看了李涤一眼在主位上坐下,同行的另一人微微点点头也在另一侧坐了。
“清源,这位是南京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南镇抚司千户徐国彦徐大人,有话要问你,如实道来便是”,陈大壮又向跪在门边瑟瑟发抖的管家李选摆摆手,“出去吧,没有招呼不要进来”。
那徐国彦沉默片刻缓和了面色,“李大人,本官有话问你,请如实道来万勿遮掩”。
“是,下官定知无不言”,李涤连忙颤声应了。这徐大人三十不到的年纪便在锦衣卫身居高位,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功勋子弟,语气虽是和缓,面上淡淡的笑容也带着和煦,可在那身飞鱼服的映衬下便只剩下冷嗖嗖的寒气了,那纱帽上虽没写了‘一见生财’‘天下太平’字样,可在李涤眼里却是要比黑白无常的尖帽子还要恐怖三分。
“本县童生凌远你可识得?”,徐国彦端起一个锦衣校尉奉上的茶盏,目光依次从面前的三人面上扫过。
凌远?李涤微微一愕,难道这案子竟是惊动了锦衣卫?心下疑惑却不敢稍有迟疑,“回禀大人,下官识得。凌远系本县已故前任教喻凌真长子,壬申科院试戎县头名,性格略显孤傲,不善言辞,但下官与此子多有接触,心地倒是极善。十一月初五酉时,有路人发现凌远倒在距住所不远的五棵树巷中,救起时已无生机,经仵作和本县郎中苏静查验,系因饥饿晕倒,后脑磕了石块所致。当夜办理丧事时,凌远却突然醒转,此事在本县轰动一时知之者甚众,大人可招县民前来问训”。
徐国彦点点头,假死复生虽是少见,在锦衣卫眼里却也算不得多少诡异,何况这种事一查便知,量他也不敢胡乱编排。
“十一月初七酉时,本县教喻陆灏陆大人来衙门报案,称其次子陆平初六午时许去凌家探望,彻夜未归,因二人是多年同窗好友,往日陆平也常有夜宿凌家之事,是以家人并未在意。到得初六午时仍未见回转,陆夫人带了食物前去探看,却见凌家空无一人,便是凌远年幼的弟妹也不见了踪影。询问乡邻得知前日有人听到凌家门前有车马声,但都没有留意。到得初六酉时仍不见几人踪迹这才慌忙前来报案”。李涤顿了片刻,见两位大人微微点点才又继续说下去,“接案后下官即遣捕快前去探查,经问询乡邻得知,当日与陆平同去凌家的还有一人,是凌远、陆平两人的同窗好友——纳溪人氏梁方。下官即着人去梁方借住的姑母陈梁氏家查探,却发现梁方也不见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其姑母陈梁氏母子。下官当即安排捕头张虎亲去纳溪追查,最迟明日便能带回消息”。
“梁方是纳溪人氏,既与凌远二人同窗,想必已在陈梁氏家借住多日,可有路引?又是何人作保?”。
“回大人,接案后下官便清察往年存档,往来路引俱全,担保人是其姑母陈梁氏”。
徐国彦点点头没有在这事上深究,微微探过头目光微寒,“本官现在问你,你须如实道来,如有半句不实,你当知我锦衣卫的手段”。
“是,下官决不敢有半句隐瞒”,李涤心中一寒,头伏得更低了。
“本官问你,我锦衣卫在都蛮寨中安插细作之事,你是从何处知晓?”。
啊?细作,锦衣卫?李涤茫然地抬起头,“下官愚钝,大人此言……”,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大人,大人,下官纵是平庸,但身负皇恩也知以死报国,大人若如此加罪于我,便是万死下官也决不……”。
“李大人稍安勿躁”,徐国彦直起身暗暗舒了口气,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这李涤三人确是不知情,“以前不知现在也是知道了,没有结果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此间半步,违者莫怪本官手下无情!都起来吧”。
见陈大壮也抬了抬手,李涤三人这才战战噤噤地爬起身,虽是摸不到半点头绪相互间却也不敢以眼色相询。
“都坐吧”,陈大壮也暗暗舒了口气,前日徐国彦寻来府上他才知道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还卧着这样一位恶客,待得知戎县境内居然闹出了这等大事更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当真是要把天都捅个窟窿了。哪里还敢有丝毫耽搁哪里还敢坐什么轿子,这两日一夜马不停蹄,骨头都要折腾散了,直到这时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心思电转间,一个念头莫名地冒了出来,心下不由一阵狂跳,端起茶盏努力平复了心绪,锦衣卫本可以独占此功徐国彦却是拉上了自己,这其中自然有示好之意,但锦衣卫办事不可以常理论之,这个时候还是静观其变为上。
陈大壮闭目转着心思,徐国彦眼睛半睁半闭也不说话,可苦了李涤、陆灏、于谦三人,额头的冷汗流进眼里也不敢挤一下眼睛,生恐引起误会被抓了把柄,房间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大人!”,抖抖索索便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官员大步跨进门来,大冬天的竟是满头大汗显是走得甚急,“大人,三羽急报!”。
徐国彦强自镇定地抬手接过粘了三根羽毛的信封,仔细察看了信封上的火漆封印,撕开信封。
进来的这位锦衣卫官员四十左右,比徐国彦要年长一些,此时也如陈大壮一般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徐国彦手中的信件。待看到上官面上涌起一片潮红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那人紧绷着的肩背也松驰下来,瘦削的脸上堆起笑容,拱拱手,“清源兄,于谦兄,明远兄,兄弟万成,忝为南京锦衣卫南镇抚司副千户,这厢有礼了”。
“不敢,不敢”,陈大人虽是再三安抚,上官面前李涤三人又哪里敢真的坐了,小心翼翼挨了半边屁股,三魂七魄还没归位,听得此言惊得差点出溜下去。副千户那可是堂堂从五品大员啊,比之叙州知府陈大人也只稍稍矮了半阶,何况还是见官大一级杀官如杀鸡的锦衣卫,敢和这些阎王称兄道弟的九成九都真的去见了阎王了。
“早闻明远兄教子有方,只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定要与明远兄一醉方休,也好讨教些法子回去教训教训我那几个不成品的小子”,万成将李涤、于谦按在椅上,把着陆灏双臂神情甚是亲热,回头看向徐国彦,“大人,陆平年少有为,便是让我这作上官的都颇觉汗颜。立此大功,您看是不是也该升上一升了?毕竟一个锦衣百户着实太委屈了孩子”。
锦衣百户?陆平?李涤心头一跳,难道……,余光瞥了一眼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陆灏,眼前又现出那个十六七岁性格跳脱的毛头小子模样,‘立此大功’四个字在脑子里打了几个转儿,心中似有所悟。
“这……”,徐国彦面现难色,为难不为难的只是作个样子,其实他心里更想把这锦衣百户安在那个穷秀才凌远头上,便是千户也未尝不可。如此一来这邀天之功便能牢牢抓住了,这对南京锦衣卫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对他徐家又何尝不是。自家祖上虽是号称开国第一功臣的魏国公徐达,可大明立朝已两百年有余,徐家也早无往昔荣光,他们这一支更是只靠着父亲一个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的闲职撑着门面。自己这十来年几番出生入死也才于去年递补了南京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以千户官身代掌南京锦衣卫南镇抚司,不想却是引来那些御史喋喋不休不依不饶。
上月父亲从京城那里得悉朝廷有意出兵清剿为患川黔多年的都掌蛮,当即遣自己秘密潜来叙州府,一则是居中策应赚取些功劳,二则也是暂避风头。却不想潜隐凌宵城的锦衣细作前日突然传回急报,这个被都蛮绑去的秀才凌远竟反要将那都掌蛮给招安了,成功率竟然超过七成。剿灭都掌蛮是陛下继位后的第一桩军*国大事,便只是为了皇家颜面朝廷也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且只许成功不容有失。若能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其招安,这意味着什么?皇威浩荡威服四夷,史书上都要留下重重一笔的。这首功自然是运筹帷幄计胜千里的托孤诸臣,但简在帝心,对有功之臣陛下又岂会吝惜封赏。有一刻他甚至想过寻机将那秀才杀了独据此功,可那细作于急报中的隐晦话语让他有些迟疑,凌远是招安都蛮的关键人物,若生变故恐事难成偕。
而万成一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则让他猛地清醒了过来,这番功劳实在太大,大到单单一个锦衣卫单单一个徐家是万万吃不下的,若是贪心怕是一口汤也吃不成反而会自招祸端。
既然吃不下,那便要另寻能吃得下的有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