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临九丝城已全然是一种回到家里一般的轻松心态,山间气候温暖,初春的阳光撒在身上懒洋洋的让人提不起精神。打了个哈欠瞥了眼蹲在田垅间双手比划着与几位僰族老人家聊得火热的海大人,再看一眼山坡上层层叠叠绿油油的红薯种苗,伸了个懒腰,“一畦春苗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若没有耕织忙又怎会无饥馁?”,海瑞拍拍手站起身,看着满目翠绿心中甚是舒畅,“你我生逢盛世更当珍之惜之,又怎敢稍有懈怠。当知民生不易,你我懈怠一分,他们便要多辛苦三分了。僰人为我大明奉献了这等宝物,若是在本官手里耽搁了,本官又有何面目面对叙州父老”。
海瑞知府叙州,首务便是在全境推行红薯试种,而育苗又关系到试种的成败,是以初到戎县的第二天,寅时未到便轻车简从急匆匆地起程赶来了九丝城,还顺手带上了刚睡下没两个时辰的凌远和闭门自囚的方三娘。他代朝廷也代他自己作出这番对僰人深信不疑坦诚相待的姿态来自然是皆大欢喜,只是苦了凌远这个夜猫子,没来由地被从被窝里拎出来,这个时代的车子又没个轮胎,一路颠得骨头差点散了架不说,还得强撑着眼皮陪他走访山寨安抚民心,也不知他小六十的人了怎么还这般精神。昨日累了一天,好不容易捱到了晚间本以为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却又被拉着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宿,今日一大早又顶着一双熊猫眼陪他来到田间考察育苗情况,当真有些吃不住了,“只要能吃饱穿暖,多辛苦些也是当得。晚生只是担心大人所说的厘清田产之事,叙州初定,朝廷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那日与海瑞唇枪舌剑一番恶斗,更是差点把海瑞的脊梁都给打折了,但是海瑞毕竟是海瑞,这胸襟气量当真非常人可比,凌远能感觉得到,海瑞是真心想与他结交并没有因为前日之事对他心生芥蒂生出厌憎,反而愈加亲近了几分。而重新振作起来的海瑞也仿若新生一般焕发出了更旺盛的斗志,一老一少竟然也打出些忘年交的感觉来。一路上海瑞将朝廷所下的政令细细与他解说了,凌远这才明白过来,历史上被张居正封杀了整整十年的海瑞缘何突然复起,还被遣来了叙州,原来是来给他张居正趟雷来了——借红薯种植之名行清查土地之实,继而为推行他张居正的新政铺平道路。
‘汉唐以来,以功业炳史册者夥矣。至若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则惟明张江陵一人而已’,历史上能获得如此之高赞誉者只此一人,张居正自身的能力和政治眼光是毋庸置疑的,初升首辅便一针见血地指出‘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是造成目前大明‘国匮民穷’的根源,大力倡导进行赋税改革。而清查土地则是进行一系列改革的基础,不摸清家底清除积弊一切都是无根之木无从谈起,可找到症结是一回事,如何施药落针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句‘清查土地’说来简单,真正实施起来可想而知会遭遇怎样的阻力,皇亲国戚、功勋子弟、士绅豪强乃至整个大明仕林,这些既得利益者又怎会甘心把口里的肥肉吐出去,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引发强烈反弹几乎是肯定的,王安石的前车之鉴尤在眼前,一着不慎他张居正都很可能搭进去。是以,历史上一直到万历六年(1578年),经过了数年一系列温和政策实施的铺垫,张居正的权势和威望也达到了顶峰,这才下令在全国进行土地的重新丈量,清查漏税的田产。
原本他会继续隐忍等待时机,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排开阻力剔除隐患,直到可以彻底放开手脚的那一天。可是西南都蛮之变的意外结果尤其是红薯的出现却让他隐约看到了一个契机,而凌远的那个‘在叙州试行’的建议则让他眼前一亮,决定出手了——试行并不新鲜,关键是‘叙州’二字。其实早在嘉靖年间,一条鞭法由时任首辅桂萼首次提出后,便陆续在南直隶(今江苏、安徽)和浙江省、江西、福建、广东、广西这些赋役繁重之地开始试行,但因阻力太大,试行进展缓慢且效果也不尽人意。自嘉靖四十年至穆宗隆庆(1567~1572)的十多年间虽然已开始逐步推广,但效果可想而知,也远不是他张居正所期待的。
因而在张居正看来,成功招安都蛮固然是大功一件,而凌远最大的功劳却是为大明为他张居正找来了‘红薯’这杆笔,更为他铺开了叙州这张白纸。在‘稳定西南’这个大局之下,所有的阻力都可以一脚踢开,所有的隐患都可以连根拔起,便是杀个人头滚滚,朝廷上下也只会全力支持,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只要叙州新政成功了,有了这样的先例,继而推广向整个四川乃至大明全境便是顺理成章了,至少阻力要小许多,至少不用再苦等几年,时间,对于大明对于他张居正实在是太重要了。是以收凌远为门生虽有代陛下代朝廷酬功之意,却也是出自他的真心。
刀已经递到海瑞手里,所有的后顾之忧都为他解决了,现在,就要看他海刚峰配不配得上这‘青天’之名。
‘海青天’凌远已结实领教了一番,想清楚了海瑞来叙州的因由,心下却是又有些担心,海瑞这把刀着实够锋利了,可也因为太过锋利了,一不小心就可能把杂草秧苗一并给砍了,便借口担心朝廷操之过急一探海瑞真实内心。
“朝廷如此自是有其道理也是思虑周详了,倒是无需担心”,海瑞摇摇头,“叙州新政不在于新而在于正,最棘手的问题你与诸位大人都已代朝廷解决了,只要无分贫富无分汉夷一碗水端的平了,当是不会生出差池来”。
经过昨日那一番当头棒喝,凌远这时候倒不担心这位海大人失之偏颇反是担心他矫枉过正了,听得他自信地说出这番话来也稍稍放下心来。想来他这个‘一条鞭法’的拥护者自会上体圣意,不遗余力地推行下去,“沃野千里宜纵马,一张白纸好作画。晚生祝大人事遂所愿一展胸中抱负”。
“哈哈,好一句沃野千里宜纵马”,海瑞笑声爽朗,“老夫定还你一个海刚峰便是”。
“昨日晚生实是太过无礼,还请大人体谅”,凌远终是做不到海瑞那般豁达,见他如此坦诚,心下便有些不自然。抛开僰人之事不说,海瑞对自己可没有半分的恶意。
“老夫倒是真要好好谢你,若非你一番棒喝,真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来,便是现在想来还是惊得一身冷汗”,海瑞笑笑看过来,“邀你一同前来,一则是担心僰人因我而与朝廷生了嫌隙;二则则是担心你我之间生出芥蒂。现在看来,僰人那里倒是老夫小人之心杞人忧天了,却难道你竟是这般看不起老夫么?”。
“晚生虽是年少,却也知些人情世故,那日若是换作他人,大人以为晚生还敢那般惺惺作态么?假死还生,晚生便当是苍天眷顾,也想活出个大自在,可若是换作胡天锡之流,晚生自会远远躲开半点不敢招惹的”,凌远本也不是那种瞻前顾后诸般放不下的人,话说开了便也不再纠结,“君子可欺之以方。若说小人之心,大人却是在骂我了”。
海瑞沉默良久点点头显是明白了凌远话中的意思,不过却是眉头微蹙,“‘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语出《孟子?万章上》,欺乃欺骗之欺而非欺辱之欺,你当好好用功了。本官提学四川为乡试主考之一,届时你若仍是这般半生不熟牵强附会,今年桂榜怕是难有你的名字了”。
凌远老脸一红,还真是用错了地方,幸而海大人听得明白,否则理会错了去把种苗一棵棵拔出来验真伪,那可就真闹出大笑话了。若是他再想得远一些,怕是陆大人这个戎县教喻都得跟着吃挂落。
当!当!……,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日头眼看着便要到了头顶,凌远编了个由头正要寻个地方睡个回笼觉去,忽听得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鼓声。田间劳作的僰人纷纷直起身,待远远看见凌远神态自若地与海瑞继续说话,似是还大笑了几声,便又伏下身去继续忙起农活,从屋舍中奔出的人们也转了回去,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大人这般神态自若稳如泰山,晚生当真好生佩服”,凌远作势抹了把汗,“大人于僰人心中的威望似也不输汉人半分,真乃我叙州之定海神针啊”。
“让他们安心的不是我海瑞,而是我大明朝廷,是陛下”,海瑞抚须微笑不经意地瞥一眼过来,“孤身入凌宵,只手定都蛮,说起这定海神针,以本官看来却是非凌小友莫属了”。
“无非一个信字而已”,自己在僰族中的特殊地位在海瑞这样的有心人眼里很难掩藏得了,不过那又如何,僰人系经自己之手接受了招安,若是事过便行同陌路那才会让人起疑。想来海瑞也只是拿作调侃尚不至于拿这些来说事,莫说朝廷信与不信还是两说,单一个嫉贤妒能的帽子压下来,他这一生清名可真就要毁于一旦了。
“大人”,这时方三娘从山顶的宅中赶了过来,“山外来了大队官军”。
“当是圣使到了”,海瑞点点头,“方大人,我们同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