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元?凌远一个踉跄差点喷出一口血来,不交白卷就算是凌家祖上有灵了,还想要我考个全省第一?当年高考在家乡那个地级市里都没能排进前十,现在要我在四川拿下乡试第一,考的还是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来的八股文,我还是鼓动三娘一起造反去吧,一刀砍了省得再费脑子。他这里正后悔得想撞墙,吴中行却转过脸去暗暗发笑,他哪里知道后面‘解元’这些话是吴中行自己加上去的,中间还故意顿了一下,就是防止以后被凌远抓了把柄找他麻烦,我又没说这句话也是你先生说的,难道师兄我就不能勉励你几句?难道师兄我看好你还有错了?是你自己没听清楚怎地能怪罪起我来,岂有此理!
要说这还真怨不得吴中行捉弄他,他左一句资质平庸右一句朽木难雕着实把吴中行给憋着了。才疏学浅?若是几日之前我倒是会信了几分,你那几篇院试文章我也看了,文笔虽是有些却空洞无物没有多少见地,便是能上桂榜也至多乙科而已。可现在听到这句话来便有些刺耳了,你若是才疏学浅,那我还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都能考个二甲十八名,能写出‘也如牡丹开’这样的佳句、‘十口心思,思乡思亲思父母;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这样的绝对来,又兼有‘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等的见识胸襟,让你中个解元难不成还是难为你了?可他也不想想,他这个进士是多大岁数才考上的,隆庆五年金榜题名时他已三十一岁,孩子都好几个了,可凌远要到九月才满十八周岁啊。似乎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万一真传到老师那里不免要吃挂落,咳了一声转过话题,“僰家私房菜却有独道之处,番椒居然可入菜,却是没想到。师弟你多备些送与先生尽些孝心,尤其那种火锅配料,一定要备上,几位大人那里也要备些”。
这便是说到午饭时候的事了,凌远口中所谓的僰家私房菜不过就是寻常菜式里加了些青、红辣椒,另加一个麻辣火锅而已,也是他那些天在山中闲着无事捣鼓出来的东西。辣椒这个时候当是已传入中国了,只是被拿来作了观赏植物全没往吃食方面想,直到清朝乾隆年间才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凌远的想法里,没有辣椒没了麻辣火锅,这四川便少了许多川味了未免遗憾,从医生的角度来说,辣椒散寒燥湿有一定的除湿效果,中国最能吃辣的贵州、湖南、四川、江西四省都是内陆多山之地湿气较重,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辣椒的作用。至于火锅却是几千年前便有了,只是凌远淘来的火锅底料更有味些吃法新奇一些,要做出来却也不难。
现在僰人成了第一个吃辣椒的人,顺带着麻辣火锅也提前问世了,果然是神仙也抵不住,几位大人吃得满头大汗却是舍不得停下筷子。这位吴大人便是吃撑着了,拉着凌远出来散步消食借机说些体己话儿。说了一番话却许久没见动静,吴中行扭头看去,却见凌远握着拳头一副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吃了一吓又有些心虚,莫不是一个解元真把他给吓着了?正要劝慰几句,凌远这时却舒展开眉头长吐了一口气,“好,拼了!”。
吴中行见状也暗舒了口气,心下便有些自得,看来方才那一番激将还是起了作用了,终于想明白了。不过在凌远那里却是与他吴中行心中所想有些不一样,凌远确实已经想明白了,但更为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了些底气,解元不解元的且不去想了,只要能中个举人对各方都算有了交代,至少三娘便不用熬成老姑婆了。而那一句‘拼了’更是与吴中行所想的风马牛不相及,若是说出来怕是要把他气得撞墙了。
燃起了凌远的斗志,吴中行又想起自己那桩糟心事来,“女子参加科举实乃万古未有之事,有违纲常……”。
“纲常?哼,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生冷的目光扫过来,吴中行心里一突,怎么感觉象被狼盯上了似的。他哪里知道凌远刚才为了讨颗定心丸咬牙切齿地被那助理狠狠敲诈了一番,顺带着也把他吴中行查了个底掉,偏偏这时他又好死不死地说出‘万古’、‘纲常’这些话来,凌远正在气头上没唾他一脸已经算是很客气了。万古纲常?天下间谁都能说得,唯独你吴中行说不得!
张居正代行小凌远父母之责并收他为弟子,不管是酬功还是惜才还是出于其他什么目的,但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凌远真的很感动,既然点头认了老师,他便立时代入了弟子的角色。虽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话后世已经很少有人说了,更少有人这样做了,但‘老师’二字在他心里永远都是神圣的,传道授业之恩又怎敢忘了。何况张居正现在的角色已不止是他凌远的先生,在决定收他作弟子的同时便担起了他和弟弟妹妹父母的责任,俨然已成为他们在这世上的依靠。人要知道感恩,即便做不到,也不能恩将仇报,那就真成了衣冠禽兽了。
张居正推行新政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发生在万历五年的所谓‘夺情’风波不过是那些既得利益者一个反扑的借口罢了,又哪里有什么正义可言。若真让他们得逞了,张居正丁忧去职,人走政息几乎是肯定的,便是几年过后能再回来,那他的新政还能推行得下去么?这几年的时间又如何能补得回来?怕是所谓‘万历中兴’这个大明朝最后一丝回光返照也不会有了。不管张居正是为国尽忠还是恋栈不去,天下人尽可骂他一句有违‘万古纲常’,但唯独你吴中行不可以,天地君亲师,在骂出这一句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又把纲常放在了哪里?你可知你这一刀将老师伤得有多深,与轼师又有何异!
当年明月的一句点评说得最是明白,‘夺情问题也好,作风问题也罢,那都是假的,只有权力问题,才是真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以为站在‘万古纲常’这个道义至高点上,脸上又挂着‘大义灭亲’的正义嘴脸,究其实——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仅凭一张嘴便招安了都蛮,又是这一张嘴骂得海瑞差点自杀,吴中行今天算是领教了这张嘴的厉害了,多少罪恶假汝之名,多少高官大儒都被骂了进去,包括他吴中行,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孔圣人怕都难独善其身。心下暗暗告诫自己,惹了谁都别招惹这位祖宗,假传老师话的事若是败露了,二话不说立即认错,认打认罚绝无二话,要是想骂便任他骂去,唾面自干乃男儿本色,虚己以听方显师兄风范,他总不敢要自己这个师兄磕头赔罪吧?还反了他了!
嗯,真的不敢?
吴中行那里心思电转表情变幻差点就要柔肠寸断了,凌远这边出了口恶气也渐渐平静下来。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值得,骂人也解决不了问题,何况便是骂了他也不知道是在骂他又是在骂他什么,岂不白费口舌?你不是说纲常么,那就先把你给装进去,看你以后还有何脸面以此为借口骂先生,不!这不是设计他而是在救他,让他以后免受廷杖之苦免得落下残疾。刚骂完吴中行,凌远立时便把自己推上了道义高台,又在脸上贴了张‘我为你好’的正义标签,“太后已为我与三娘赐婚,师弟本没有立场再说这样的话,但这当真不是小事,师兄切不可轻忽了”。
“哦?”,听得凌远唤一声师兄,吴中行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才确是被那眼神给吓得不轻,小小年纪眼神怎地那般可怕,刀子一般,难怪海刚峰都败下阵来,“女子参加科举本就不是小事,师弟何出此言?”,佛祖在上,我怎地和他打起机锋来了,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么,“咳!不知师弟所说的‘不是小事’是指什么?”。
“师兄既然知悉戎县县衙中发生的事,当也知道胡天锡这个名字了”,见吴中天点了头,凌远凑过头去压低了声音,“凌远始终以为,西南之乱其根源不在于朝廷也不在于夷人,而在于话语权没有掌握在朝廷手里,一本好经往往便被这些歪嘴和尚给念歪了。凌远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对此最有体会,皇权不下县给了胡天锡之流可乘之机,假借讲学之名聚党空谈,若只是空谈也就罢了,空谈他们误不了国。但若是出于险恶用心散播与朝廷政令相背言论,刻意挑起民族对立情绪挑起争端呢?胡天锡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僰人救了他反被诬为绑架,僰人本无反意却被说成擅抬大轿黄伞蟒衣,若非在凌宵城听得三娘道出实情,便是我也以为他们真的是要造反了。
“不根除此患,便是今日招安了僰人,又岂知他日不会有苗人、百夷(傣族)之乱?师兄您虽贵为一县父母,可是您可知道您的政令又有几句能传到普通百姓耳中,传到他们耳中的又有几句真正出自你口?又岂知您的治下不会突然冒出个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来,又岂知哪一天您身边不会突然冒出个未来佛祖,白莲教母来?”。
吴中行听的手脚发颤面色苍白,一把抓住凌远胳膊,“你,你一定要好好温书,乡试之前不许出门半步,否则,否则我打断你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