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担心大家都憋在心里不敢问也不敢想,可海大人却一日也不曾忘了他们,每个月总要过来一两次,看看苗儿的长势,拉着老人说些说儿,饭也不吃一口便又匆匆走了。海大人一府知府那得有多少大事啊,这样来去匆匆的大家都能理解,只要能远远地看他一眼,大家便也都安心了,便有了主心骨一般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海大人知道大家日子过的紧巴,心里一直惦记着,上个月便想办法从京城里把皇商给请来了,分活计给百姓人家做纸盒子,物料都给备齐了。没有巴掌大的小盒子,一百个付给二文工钱,一手交货一手付钱。县城里现在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在做这活计,那可都是现钱啊,有海大人看着,自是一文钱都不会少了。一家老少一天的吃用只要辛苦些一天便赚来了,手巧的甚至还能余下几文。现在最忙的反是那些屠户了,手里有了余钱谁不想给老人孩子吃点肉食,那便是往年过年都难吃上几口的。
海大人为了他们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吴县父也是成天泡在地里累得脱了形,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当真是一天一个样儿。
县衙里坐着一位一日也肯不消停吴县父,县城里每天都有新鲜事儿,不管是好的坏的还是莫名其妙的,总之是让大家多了些谈资,整日乐哈哈的不再是阴沉沉的没个生气。李家的寡妇要改嫁,婆家不允,吴县父大笔一挥,嫁!张家兄弟为分家产动了手,吴县父令签一扔,打!王家新起的院墙挡了赵家的路,吴县父袖子一卷,拆!那个诈尸还魂的凌秀才也不知是不是读书把脑子给读坏了,竟然直眉瞪眼地去把县太爷给告了,起因竟是因为县学发放给他食廪发得迟了。这就纯属没事找事了,若是别人告状还好说些,可他凌秀才刚与一个丑夷婆子定了亲,女家的回礼足足装了几大车,这些大家可都是亲眼看到的,又岂会少了那点食廪?
民告官,在戎县这个小县城里可是闻所未闻之事,本以为这凌秀才定会挨板子蹲大牢,却不想吴县父却是好耐心,加上这凌秀才又是个认死理的,两人在县衙里之乎者也地喷了半天口水,最后把几位师爷和那几位举人老爷秀才公也都拉了进去。大伙儿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总算听出这凌秀才告什么了,就一个字——懒!这一下别说那几位师爷,便是听审的百姓也不干了,告吴县父懒?吴县父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眼睛难道瞎了不成?
可这个一根筋的酸秀才愣是把吴县父给告了,且不管这凌秀才脑子坏没坏,他这份胆子大家都算是领教了,果然敢娶夷人丑婆子的就是不一样。更可气的是,居然还让他给告赢了,这无耻之徒竟是把百十年前弘治年间朝廷所制的《大明会典》给搬了出来,吴县父纵是气得浑身发抖也只得强忍着,拍下惊堂木把自个儿给判输了。
吴县父亲自上门赔礼不说,还要上书朝廷请罪,凌秀才赢了官司却是把县里的举人老爷秀才公全县的读书人都给得罪了,顶着一头的菜叶子灰溜溜地回去,再不敢出门了。
这件案子轰动一时,据说连成都那边都惊动了。但要说起县城里最新鲜最轰动的事儿,却还轮不到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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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请看,那便是娄山关了”,吴继祖(成都前卫指挥佥事,秩正四品,现为方三娘部佥事)手中马鞭指向远处建于一座险峰之上的巍峨雄城,“娄山关原名高岩子,又名黑神垭。东汉班固所撰《汉书?地理志》称娄山为不狼山,亦称大娄山。唐乾符三年(公元876年),太原杨端应朝廷之募,率领令狐、成、娄、梁、赵、韦七姓族乡人收复播州,驱走南诏势力,分土世袭,至今已逾七百载。杨端遣其部将娄殿邦之子娄姗与另一将军梁宗理之子梁关共守高岩子,时称娄珊梁关,年久讹称娄山关,以此得名”。
“北拒巴蜀,南扼黔桂,果然兵家必争之地”,方三娘微微点头,“传令全军原地休整,报徐大人(徐慎,成都前卫指挥,秩正三品,现于方三娘部代行督军)、万大人(万成,南京锦衣卫南镇抚司副千户,秩正五品,现于方三娘部随军参事)”。
“诺!”,传令兵卒拨马回转,不一刻便传来几声节奏长短不一的铜鼓声,盘山道上绵延迤逦的队伍停了下来。
“阿??(qiá)!”。
“属下在”,一个精壮汉子上前抱拳听令。
“叩关!”。
“诺!”。
方三娘翻身下马,“吴大人,请稍待片刻”。
“诺!”,吴继祖官秩比正六品的昭信校尉方三娘足足高出四阶,但在方三娘面前却丝毫不敢拿出上官的架子来。一则方三娘是前军主官,他作为副手官秩再高也是部下,藐视上官乃军中大忌;二则出兵前总兵刘大人早已发了狠话,谁若敢不遵号令在方大人面前摆脸子,一率军法从事,便是在帐前斩了,死也是白死;三则近三个月来大军四处清剿招抚他一直跟随在方三娘身侧,圣上密诣中‘大明天子亲军’六个字他可是听得分明。别看方大人现在黑衣黑裙一副夷人装束,全军上下连一件正规军服都没有,可谁敢说转个脸来她不会是一身飞鱼服斗牛服了。何况徐大人、万大人在她面前都言语客气礼数周到,他哪里又敢摆什么官威,便是制式军甲也没有穿戴,免得在万余黑衣军中显得太过招摇。
“报!”,不到一盏茶时间阿??骑马飞奔回来,“大人,守关把总韦大人请大人亲自前去问话”。
“大胆!”,吴继祖腾地站起来,“你可曾通传大人姓名、官秩、所执军务?”。
“回大人”,阿??转身抱拳,“属下已如实通传”。
“一个小小把总竟敢……”。
方三娘笑笑摆摆手,“吴大人息怒,娄山类乃兵家重地,韦大人谨慎是职责所在,我去看看便是”。
“嫂子,我跟您去”。
方三娘面上一红,“只是去说个话,片刻便回,你且歇着吧”。
“那可不成,若是让那些粗汉言语冲撞了您,我可没脸子见大哥去”,说话的是那日一同挤兑胡天锡的那个黑壮少年——四川总兵刘显的公子刘綎,刘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生人,今年刚满十五岁,出征前才拉着凌远磕头烧黄纸拜了把子,方三娘便是他未过门的嫂子了。
方三娘翻身上马,在一众寨主簇拥下与吴继祖来到关前,“在下四川总兵刘显麾下前军统兵官,昭信校尉方三娘,奉旨领军清剿川黔夷乱,请开关放行”。
“官家没人了么,怎地派个娘们统兵了”,城墙上一位披甲军官探出巴掌大的脸来,“一群土兵,奉屁的旨啊,莫拿皇帝老子诓我”。
“大胆!”。
方三娘抬手制止了刘綎,掏出陛下密旨,“军务紧急,还请大人立即开关放行”。
“且等着”,那军官嗤地一笑,却也没敢当真要了圣旨去验真伪,“我家大人正在会客”。
“有劳韦大人”。
杨应龙在娄山关?吴继祖目光一冷,早闻这播州宣慰司宣慰使杨应龙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不想麾下一个小小把总竟敢对上官如此不敬,“方大人,你且回去休息,属下在这里候着便是”。
“无妨”,方三娘面色如常未现不豫之色,“杨大人公务繁忙,稍待片刻,不当紧”。
可这片刻却没想到竟有半个时辰之长,待那把总捏着牙签啧着嘴探出头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了,“我家大人说了,要方三娘一人觐见”。
觐见?僰人听不懂他吴继祖如何不明白,他杨应龙难道想造反不成?心下早已等得不耐,若非方三娘在身前立着,早唤了亲兵上去砸门了,“快快开门,殆误军机,你吃罪……”。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那把总呸了一声,“若不想进,爷可走了”。
“韦大人,在下是女子之身,天色已晚多有不便,还请允在下带亲兵同往”,方三娘微微蹙眉仰首看过去。
“小娘子倒是生得俊俏”,那把总咕噜了一句,不耐烦地摆摆手,“娘们儿就是事多,我家大人立了规矩,入关觐见亲兵不得超过百人。闲杂人等速速退后,否则莫怪本官刀剑无眼!”。
“谢大人”,方三娘面色平静勒马走向城门,“吴大人,刘綎,你们稍待片刻”。
吴继祖阴着脸一肚子窝囊气却没处发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跟了这样一位窝囊上官,也只能心下暗骂晦气。奉了圣上密旨居然还能被人这般糟贱,这方三娘也是徒有虚名,可你自己窝囊也就罢了,如何累得我这堂堂四品指挥佥事也受这腌臜气,当真把成都前卫的脸都丢尽了。可这位方大人要入关,纵是他万般不愿也不能当真就让她一人去了,刘大人那里怪罪下来,自己可吃罪不起,当下只作没听见,阴着脸跟了上去。
方三娘却似没有看见吴继祖黑沉沉能挤出半盆水来的脸,“阿二!”。
“属下在!”,
“没有本官号令,任何人不得前进半步,违令者,斩!”。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