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丝城很平静,僰人一如往常般作息没有显出什么异常,可凌远却明显感觉到了一种压抑,举族青壮尽出为大明而战,蛙神娘娘赐予他们一族的圣物也献给了朝廷,不想却是换来了一个‘用心险恶’的结果,凌远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便是自己又如何能忍得下了。
“神使莫要担心,他们只是一时想不通,这阵风过去便没事了”,罗木小心地看了看凌远阴沉的面色,“大人,乡试还顺利么”。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从昨天吴师兄看自己答卷时夸张的表情便能看出来,自己若是落了榜他一定会找海大人拼命去,何况自己的答卷是要送小皇帝那里给老师他们批阅的,事关皇家颜面,老师便是心有不满,也不会在这种事上为难自己,“不过事无绝对,现在还不好说”。
“那就好,那就好”,众长老脸上都长舒了口气现出喜色,神使与族长的婚事是族中的头等大事,些许委屈与这件大事比起来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三娘他们也很好,你们莫要担心”,方三娘册封将军、朝廷为僰人增设西镇抚司的事他还没有说,在这样的气氛里说出来很有些讽刺的味道,“放榜后我可能就要离开四川了”。即使这次落榜了,自己也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实际上张敬修这次过来便是要接他们兄妹去京城的。
神使真的要走了么,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这话当真从神使口中说出来,他们还是有些茫然。
“不只我会离开,三娘他们也不会再留在这里”,看着远处崖壁上的岩画和那些悬棺,凌远斟酌着词句,“当初我提议举族迁离是为了换取朝廷的信任,只是权宜之计,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举族迁离我认为是目前情形下最好的选择,不知大家可有什么想法”,以前为了生存没有想到太多,现在却不能不慎重考虑了,六千青壮的离开,这九丝城便显得空荡荡的少了许多生气。去了北京这些人便很少再有机会回来了,锦衣卫属于军籍,依祖制他们的后代也会列入军籍,这样的制度自然有很多弊端,只是他现在也无力改变什么,好在这些问题短时间内还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车到山前总能找出路来,总会想到办法的。可剩下的那些老弱孤寡怎么办?依他的想法自是不可能把他们仍在这里,可这个时代的人乡土观念极重,特别是这些老人,叶落归根,狗不嫌家贫,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究其根本,其实就是故土难离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症结虽然知道,可想要改变过来却很难,方才在岳母那里就碰了软钉子。可这个问题又回避不得,于是只得借着地动引发的风言旧事重提。
罗木和众长老听了却都暗松了一口气,地动引发的风言使得他们与汉人之间刚刚有些好转的关系急剧恶化,若不是吴大人和他们一力压制,几乎酿成冲突。原以为神使是为此事动怒,却原来是在担心他们舍不得离开,最重要的是,神使没有想过要抛下他们,“神使所命,我等无有不从”。
“那些老人他们会愿意么?”,凌远转过头,“毕竟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要把道理说明白,切不可用强”。
罗木目光从山崖、田间扫过,好象怎么也看不够,“神使是我们僰人的根,您在哪里,哪里便是我们的家,没有什么舍不得”,幽幽叹口气,“他们都明白,都明白的”。
罗木的话让凌远沉默了许久,这个神使身份他并没有真正在意过,也没有认真想过要与僰人如何相处,他总是以后世人的思维方式简单地思考和处理这样的问题,甚至还一度把他们当作可以利用的工具,更不会投入多少感情了。长老们虔诚的目光令他脸上有些发热,也生出许多之前未曾有过的感触,便是没有这个神使的身份,自己的未婚妻是他们一族之长,认真说来,这些人都是他的族人他的家人。
是的,他们是自己的家人,是九儿、边儿、二叔、小姑一样的家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他却要这个时候才明白。凌远在道边一个石墩上坐下,“下面的话在圣旨下来之前大家暂时不要传出去。陛下已正式册封三娘为宣武将军,她不仅是我大明第一位女将军,也是我华夏历史上第一位朝廷正式册封的女将军。朝廷为了我族特别增设了锦衣亲军西镇抚司,如无意外,我族六千族兵大部分都将入选西镇抚司,成为大明的天子亲军”。
待小小的骚动过后,凌远目光依次扫过众人,“这是陛下赐予我族的荣耀,同时也表明了朝廷对我族的态度,更拿出了足够的诚意。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子民,一些风言并不可怕,我也相信朝廷一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但我这里想说的是,我们应该以怎样一种心态去看去想去处理这样的问题,以后的路还很长,遇到的问题会更多也更复杂,不解决这个问题,以后的路会很难走”。
“神使,我们以蛙神娘娘名义立下誓言,我们不会反悔更不会背叛,只是、只是一时忍不下这口气”。
“忍?为什么要忍?我们做错了什么么?”,见众人都低头不语,凌远微微一笑,有怨气没关系,只要不是立场的问题,一切都不是问题,“是不是因为我?如果我这个神使尽是让你们忍气吞声受委屈,那娘娘还要我来做什么?”。
见凌远终于当众正式确认了自己是蛙神娘娘遣来的神使,众长老脸上的阴霾瞬时散去,“我等谨听神使吩咐”。
“既然有人煽风点火要生出事来,那咱们就把这火烧得再大些,便是把这天烧个窟窿,皇帝老子也得给咱们兜着!”,神使的身份在僰人心目中已经扎了根,不管自己信或是不信乃至承认与否都改变不了什么,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自己是神使还是神棍也没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自己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更要担起这份责任,“明年开春后启程,记住了,一个都不能少!”。
“是!神使放心,一个都不会少!”,凌远的一番话让他们抛开了最后一丝顾虑。
“从这里到北京遥遥数千里,一定要准备仔细了,路途中可能发生的问题都要事先想好应对之策,免得发生意外”,解决了走与不走这个关键问题,接下来便要想到如何走,举族迁徙这种大事凌远以前自然也没有遇到过,又是在这个交通不便的时代,而且南北气候相差悬殊,心下也担心他们会水土不服,但这事又不能不做也不得不做,自己眼下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己所能地为他们作些准备,一切终究还要靠他们自己。唯一让他心安一些的,是自己已经改变了他们被灭族的命运,便是吃些苦也算不得什么了。
“这些都只能留下了”,四长老泉池转身看着蒙蒙雾霭中有如仙境一般的九丝城,眼睛不知不觉间便模糊了,祖祖辈辈辛苦攒下的家业就这么舍弃了,心中难免会生出一些伤感,这也是人之常情。
“神使”。
“带不走的都留下,舍不得也得舍得”,见几位长老欲言又止的样子,凌远只得耐下心来,“数千里路程,单是路途中的耗费就会远远超过再建一座九丝城的费用,我们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完成这么大的工程,人,才是最重要的……”。
“神、神使”,罗林大长老搓着手,“明天是蛙神娘娘的诞辰,您、您……”。
蛙神娘娘诞辰这样重要的日子,他这个神使若不记得那可就真成了笑话了,便是没有迁坟之事,他也会赶回来。赛神节是僰族最重要最盛大的节日,历史上就是九月初九这一天刘显大军攻破了九丝城,僰人一族自此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僰人的命运虽然因自己而改变了,但九丝山这段历史也因自己戛然而止,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这是我们在这里最后一个赛神节,要办得热闹些”。
众长老连连点头,“神使大人,我、我们想把九丝城献给娘娘,您、您看娘娘她老人家会收下么”。
烧了?那也太可惜了,不是说很多柱子都是金丝楠木么,搬不走咱们可以拆了换银子啊?看着长老们一脸期盼的样子,心里忽地一动,他们不会是想经自己之手献出去吧?心下不由好笑,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银子的,说的可就是你们了。这九丝城若是交给我,你们那个什么蛙神娘娘会不会喜欢我不知道,潘朵拉肯定会乐疯了。
九丝城虽然号称大到需要九两蚕丝才能缠绕一圈,在凌远眼里其实也就是个巴掌大的小集镇,可那也是一座城啊,也不知道卖不卖得出去。
“嗯,我来问问娘娘”,凌远沉吟了片刻,一只手按上了城门。
“啊!”,脑海里响起一声尖叫……
清晨,薄雾轻绕的九丝山被一声声庄重的铜鼓声唤醒,族人们身着节日盛装神情肃穆,罗木领着众位长老立在城门前,虔诚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那个挺拔的身影。
辰时正,最后一道鼓声还在山谷间回响,九丝城包裹在一团圣洁的光里从他们眼前消失了,就象从来没有过一样。
“娘娘!”。
“神使!”。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