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无人,毛文龙不再拿着架子,脸上也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很明显,他已是心力憔悴。
自从进京归来,皇帝就派来了新任监视太监刘应成与巡视的御史王铭,随即就要求检点军队。
这没法拒绝,粮饷握在人家手里,只得安排军队接受检点。
百般刁难!
过程只用这四个字形容就可以了。
年纪大的不算,年纪小的不算,体弱的不算,外岛驻兵不算,种地的不算。
毛文龙估计,最后能点出3万人马就算是佛祖保佑了。
可是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他的兵,是追随他数年的兵,都是他得力的手下。
何况,东江镇军饷本来就只有7钱每月,每年20万银子20万石粮食外加几万匹布。
有这些粮饷,手下士卒都食不果腹,如果算3万人,那可就得饿死人了。
这些部下追随他,除了与后金有血海深仇之外,何尝不是为了求一个温饱,甚或是求一个富贵。
如果没有粮饷,他们还会忠心于他毛文龙吗?
恼怒之下,他数次与二人争论,激烈时甚至威胁要动手。
二人却只是不松口。
除了争论之外,他也无计可施,总不能真的杀官造反吧!
这些时日,竟有些坐困愁城的感觉。
如何才能度过难关?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利用皮岛的位置优势大搞大明与朝鲜的走私贸易,抽税之余甚至直接插手生意。
他甚至天才般的发行了军票,就是收购商人运来的货物不给钱,给张票自己去登州府领取。
明知其中弊病甚多,可也顾不得了。
只是相对于十几万人,这点收入只能算杯水车薪。
思来想去,如果朝廷真的裁减粮饷,他还真的熬不过去。
如果不想被裁减粮饷,似乎只有一个办法。
“来人,击鼓,聚将议事。”
咚咚咚!
随着鼓声,诸将陆续赶来。
此时,在皮岛的主要将领有:毛文龙的副手陈继盛副将;统领由义子义孙女真人组成的家丁亲卫的养子内丁参将毛承禄;负责军中财务的义孙毛有杰参将,原名耿仲明;骁勇善战临阵先登的毛有诗参将,原名孔有德。
这些人就是他的心腹与左右手,陈继盛一路追随他,资历威望更是仅次于他。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毛文龙直起斜靠在虎皮椅上的身体:“今日叫你们来,皆因内官检点兵马一事。
大伙对此怎么看,都说一说。”
片刻后,陈继盛首先开口:“末将以为,当再向朝廷上疏陈情,请求朝廷体恤。”
犹豫一下又道:“如果还是这样,只能闹饷了。”
“末将以为上疏时没有用的,不如径自陈兵登州。”毛有杰道。
毛承禄舔了下嘴唇,咧嘴道:“上什么疏?让他们检点,如果不合爷爷的心意,爷爷径直提军去登州自取粮饷。”
“放肆。”毛文龙面有怒色:“咱们是大明的官兵,不是后金的贼寇,这种话以后休提。”
考虑一会,也着实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上疏肯定是白搭的。
京师之事,虽然皇帝与他都没有对外宣扬,可他明白的很,上疏没用。
闹饷也够呛,京师的消息陆续传来,这位皇帝的脾气也都知道了。
可是,除了闹饷还能怎么办?
“毛有杰,你率船队去登州水寨外列阵两日,记住不许登岸。”
“末将遵命。”
众人散去,毛文龙又提笔写了个题本,派人急送京师——死马当活马医了。
叹了口气,咱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只求陛下您体谅一点,别逼得咱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
此时,王在晋也在宁远闭门思索。
虽然闹饷之事已经平息,可这事无论是对皇帝的威望,还是对他王在晋的威望,都是一次打击,这一点无可置疑。
必须要反击!
作为官场老油条,他深知历来官场上没有各退一步的说法,即使有,也是为了积蓄力量一举打倒对手。
即使是为了在关内各镇顺利裁减粮饷,免得众人讨价还价,他也必须做出一种姿态表明决不退缩的态度。
这姿态,必须能让辽兵感觉到寒意,却又不能逼得他们投奔后金。
其实这也是党争的根本原因所在,历代皇朝的官员们始终没有发展出一个妥协机制,遇事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作一点退让。
考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召来亲兵。
“传令,调中前营……驻防锦州。”
“传令,调左营……驻防宁远以北各堡。”湖广四川等不稳的客兵调去与辽兵接触的第一线。
调动后,二十五个营中,辽兵全部汇集锦州,王在晋掌握半数不到的兵力镇守宁远以南,少数几个不稳的客兵营在宁远以北。
——
锦州衙门里,祖大寿与何可纲相对无语,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王在晋调兵的文书与塘报。
下首两边分左右坐着四五人,也是鸦雀无声。
明亮宽敞的大厅,却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良久,何可纲方道:“早先就听闻当今陛下年轻气盛,受不得半点委屈,果然名副其实。
将辽兵全部调到锦州,将湖广四川客兵调到宁远以北直接面对咱们,以满桂赵率教两万人守宁远关城,关内还有五万人...”
“这是在逼着咱们服软,否则,陛下一旦觉得有把握了,随时可能掐断咱们的粮饷,放弃锦州。”祖大寿点了点文书。
“他就不怕逼反了咱们?”下首一游击将军开口道。
何可纲勃然变色:“住口!
拿些朝廷的粮饷也就罢了,大逆不道之事却是不能做,会遗臭万年的。”
祖大寿也摆手:“这些话以后不必再说了。
何况,即使你敢,士卒会追随吗?
还有湖广四川万余人,他们答应吗?
小心话刚出口就人头落地。”
几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明白。
“如果士卒也是这个想法呢?”一人小声的问道。
何可纲一滞,片刻后方道:“有死而已!”
祖大寿冷眼旁观,此时才开口道:“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徒乱军心。
再者,也没到那个地步。
现在,重要的是咱们应该怎么做?”
何可纲叹气,很明显,清军之事已经使得皇帝视辽兵为威胁了。
问题是,现在没有办法挽回了。
焦点在粮饷。
可不贪墨粮饷,就养不起家丁。
没有家丁,就没有与朝廷讲价的本钱。
如果不能与朝廷讲价,朝廷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贪墨军饷?
一句话,不捞些军饷,就没有大伙的富贵。
确实是没有办法了,再叹气:“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当然,你可以上疏表表忠心。
问题是,皇帝会信吗?
祖大寿听了没言语。
从老奴在李成梁麾下默默地当孙子偷师,到老奴夺取辽东,其间无不闪动着辽人的影子。
暗中泄露军情提供军需,这都是小事,直接开门投降者也是一批批的。
祖大寿这些人,作为李成梁体系的最后继承者,与后金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后金内情知之甚深。
因此,如果有一丝可能,他也不会去投奔后金的。
不是不敢,而是不值得。
后金那穷逼国家,他们看不上眼,后金拿得出一年百万的军饷供他们贪腐吗?
更不要说他们去了人家肯定会收走军权,老奴仿照卫军建立的八旗才是后金的根本。
祖大寿左思右想,如果不打算投奔后金,终究是无法破局。
再闹?
皇帝的脾气很明显,就是愣头青,闹的急了只怕他真敢断了粮饷放弃锦州。
大伙听他祖大寿的,即是权力,也有义务带着大伙发财,断了粮饷,他可没法向手下交代。
现在的局面,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双方各有顾忌,大家互相试探直到寻找到一个都能接受的局面。
也叹了口气:“暂且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