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身边这些导购的销售能力不足，实际上，当年能被品牌方派到第一百货这家零售业龙头的，都已是各家的精英。

只不过，当年的客户，在如今的尤劲眼中，实在是太天真了。

在1999年，人们选购大件时，往往都对国营大商场情有独钟。

可以说，这些借着“第一百货”这块金字招牌才如鱼得水的导购们，与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数码市场都风光过的尤劲相比，只能算是温室里的花朵。

尤劲诓完丁毅，便走向了西侧张小芳所在的那排柜台。

作为个小资了十几年的男人，就算顶着个十七岁的躯壳，尤劲也比大多数同龄男生看起来干净得多。

他把胡子剃得很光爽，也早就剪去了爱因斯坦似的烫卷发。

身上粗制滥造的校服西装虽然已经穿了两年，却因他个头的成长而变成了修身版，将其匀称挺拔的身材很好地展露了出来。

因而，当尤劲走进张小芳领衔的这排柜台后侧时，三位导购都对这个气宇不凡的男生露出了欢迎的神色。

张小芳，却像没看到尤劲一样。

这并不是张小芳高傲，他只是懒得去看尤劲罢了。事实上，这个等退休的老男人连顾客都懒得看一眼。

不过，尤劲一句话就把张小芳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张师傅，你去休息吧，这里我顶着。”

张小芳，立即用着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起了尤劲。

平心而论，他很喜欢尤劲的建议，可这建议来得太唐突。

接着，张小芳就注意到尤劲正在看他胸口的工牌。

“张师傅，一会开发票的话，就开你工牌上的1204？”

张小芳的眼神变得愈加奇怪，片刻之后，他有些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会开发票么？”

“这个，学校里还是教过的。”

这下，张小芳完全笑了出来：“开票之前，把复写纸换了。”

是人，都喜欢马屁。

但各人喜欢的马屁，却不一样。

吹捧讨好，张小芳没兴趣受用，他最喜欢的马屁，就是“去休息吧”。

“这个小......”张小芳乐呵呵地指着尤劲要对自己这边的三位导购去吩咐什么，可他一下子没想起来尤劲的姓，面色不由尴尬起来。

尤劲赶紧提醒：“小尤。”

“哦，小尤。”张小芳点点头，而后再转向导购们，“小尤有不懂的问你们，你们耐心教他一下......有事找我的话，我在钟表柜后面的楼梯间。”

说完，张小芳手拿一份晨报，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张小芳这边的三位导购，和尤劲印象中的几张脸都对得上号，可对他们的姓名，尤劲是一点也没概念。

不过，这并不会影响交流。

只因商场中称呼导购人员的方式，往往不是叫他们原本的姓名，而是用其雇主品牌的名称来招呼。

张小芳一走，海燕的导购阿姨如同个老鸨子一般，热情地招呼起了尤劲：“小尤啊！是第一次出来上班吗？你紧张吗？有什么要问的吗？放心问我，不要不好意思啊。”

如此连珠炮似的话语，尤劲记忆犹新。

这位海燕阿姨，是张小芳这边三位导购中最厉害的一个。按照岁数，她应该快要退休了，可她的精神状态比大多数年轻人都要充沛。

“打了鸡血”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其精神头，毕竟世上绝没有如此亢奋的鸡。

尤劲颔首笑笑：“谢谢海燕阿姨，我在商场做过兼职，大多规矩都懂......万一真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

对于这位海燕的导购，尤劲不想过于热络。他很清楚，此时海燕阿姨的满脸热情，并非是纯粹的欢迎表现。

重来之前，这位阿姨也是在首日就和当时分给张小芳的那位实习生打得火热，活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骨肉。

人到个陌生的环境，总会不由自主地去靠近对自己热情的人。

那位实习生在开头几天，自然而然就一直站在海燕阿姨身边学习，并很快就能打打下手。但就在他能打下手了之后，海燕阿姨的热情就变味了。

接下来，海燕阿姨就将那位实习生完全当成了自己请来的帮手，不需要亲自上阵的活，一律交给那位实习生。甚至在海燕阿姨本人忙不过来的时候，若是实习生没能留住她认为来不及招呼的潜在顾客，事后还会遭到严厉训斥。

只因张小芳不管事，这一排又属海燕阿姨年龄大资格老，所以欧兰和米达的两位导购，那时也都默认了那位实习生就是海燕阿姨的私人助手。

其实，新人被海燕阿姨这么操练一番，于成长而言不算坏事。

只不过此时的尤劲，已经不需要这种成长机会了。

太极拳似地化解了海燕阿姨的拉拢，尤劲主动和米达的导购打了声招呼：“米达大哥，以后多关照。”

米达的这位导购大哥，是位复原了几年的军人，口才和专业知识都一般，贵在人看起来实在可靠。很多客户就是先信任了这个人，才信任了他所推荐的产品。

面对尤劲的招呼，他赶忙一脸憨笑地回应着：“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尤劲又走到了欧兰的专柜，轻声来了句：“欧兰姐姐的人，和产品一样精致。”

尤劲之所以轻声，一是这讨好的话确实不适合大声说，二是这位欧兰姐姐平时说起话来就很小声。

当年的营业员，一般都讲究大声吆喝，这位欧兰姐姐的轻声细语实属另类。偏偏很多顾客就是被欧兰产品的精致外观吸引驻足，而欧兰姐姐娓娓道来似的柔声讲解，正非常符合产品本身的属性。

尤劲那句讨好，亦非不着边际的胡捧。欧兰姐姐，确实是位精致娇小的少妇。

她有些吃惊地转脸望了尤劲两秒钟，迎着尤劲充满善意的对视，她居然有些脸红地把头扭回去了。

这反应，让尤劲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唐突了。

就在这时，柜台上忽然砰得一声，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光头，将一个包装纸袋恶狠狠地拍在了柜台上。

同时，与光头同来的一个更加膀大腰圆的女人，从那包装纸袋中抽出了三张照片，她像打扑克甩炸弹一般，把照片重重地甩在了欧兰姐姐面前的柜面上：“你不是说能拍夜景吗？拍出来就是这样的？！”

尤劲垂眼一看那三张照片，依稀分辨出的夜景霓虹，模糊成了一片光怪陆离。

都不用细想，他就知道症结所在。

自动相机所谓的夜景模式，即是通过延长曝光时间来实现的，很多机型在夜景模式下，曝光时间甚至慢至1/2秒。

1/2秒听似很快，但比大多数人的手持慢门极限，慢了足足十倍不止。

这么长的曝光时间，即便是专业的摄影师，如果是手持相机拍摄的话，也很难保证拍出的照片不因抖动而模糊。

让柜台前气势汹汹的这两位去用夜景模式，如果能拍出清晰的照片，才是不正常的现象。

其实，在当时影像行业的售后纠纷中，最常见的矛盾导火索，就是客户在夜景模式下拍糊了。

欧兰姐姐说话虽然小声，却不代表她不敢说话：“不好意思，先生，你们在使用前，应该没看说明书。说明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夜景模式中应该使用三脚架。”

选择此时情绪相对稳定的男人作为沟通对象，也是明智的。

可那女人立时跳了起来：“什么先生先生，嗲声嗲气的干嘛？！那天，他就是被你嗲声嗲气的腔调迷了心，才会买你这个烂货！”

面对这一语双关的恶言，穿着商场制服的欧兰姐姐只能苦笑：“小姐，那天您先生想买的是单反，是您看到我这边的产品觉得好看，才执意选择欧兰的。”

欧兰姐姐说的是实情，呛得女人一愣。

随即，女人开始用力连续拍打柜面上的照片，面红耳赤地叫嚣道：“好看有个屁用，你看这照片像是人拍的吗？！”

这急起来自己都骂的女人，逗得尤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那对男女恶狠狠地瞪向自己，尤劲赶忙干咳几声，掩饰了过去。

其实，像这样蛮不讲理的，尤劲见得多了。

他之所以还在冷眼旁观，是因看到丁毅已被这吵闹声从办公室中引了过来。

大多数时候，丁毅并不愿意出面为手下人挡灾。这个班的所有人，能让丁毅主动出面的，也就是这位样貌精致的欧兰姐姐了。

尤劲想着，干脆让丁毅先去挨下这对男女的三板斧，待他们锐气稍减，自己再去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