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至亲挚爱离世的关头,最易触及泪点的回忆,往往不是如山的恩情或刻骨的盟誓,而是些无关紧要的片段。
比如:“她起床时还说晚上想吃火锅呢……”
又比如:“上周末回家,他忽然问我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家看看……”
生活,本是这一幕幕片段拼凑起来的,平淡无奇的片段累积过程被戛然而止时,那种自己仿佛也被掰去一块的痛,才是最伤人的。
逝者生前的一些小心愿、小感慨,总会成为生者心中永远的遗憾。
听到尤荣那句关于第一次见到佛跳墙的话,尤劲又毫无来由地想起重来之前父亲离世的那天。
原本无关的言语和场景,莫名在脑中被剪辑拼接在了一起,再次触动了尤劲曾经难以释怀的隐痛:父亲,尚未享过儿子的福,就走了……
确实,别说佛跳墙,砂锅里的大多食材,尤荣都是第一次在餐桌上见到。
而在重来之前,尤劲的生意起步并没有如今这么蛮不讲理。
当初,他的货款帐期政策没现在宽松,毛利设定更是不像此番这般大胆。
所以,那时的2002年,尤劲的实际收入虽说比普通上班族好得多,但赚来的钱,几乎都套在库存上,没什么闲钱可以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
此时的尤劲窝在洗手间,钻入重来之前的遗憾中不能自己,忽然听到尤荣在门外不满的质问,他又哑然失笑:犯什么傻......今次,不是可以弥补遗憾么?
“新年里,领导也在,你现在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擦了把脸,带着红鼻子红眼圈回到桌上的尤劲,不得不解释一下:“能获得协丰和方总的赏识,我太激动了。”
这解释,着实牵强,毕竟当时在谈论的是佛跳墙,而不是人跳槽。
好在,虽说三人都是一脸质疑,却也不至于非要在除夕之夜逼问尤劲到底哭个什么。
到九点多钟,还真下雪了。
只不过,尤劲和方元生于散席后刚踏上阳台,便又退了回来。
充满恶意的雪夜寒风之中,只有真正的诗人才找得到其中意境,这两人,显然都不是。
餐桌收拾完毕,尤荣和倪小芬,自是坐在电视机前傻笑,方元生则端着一杯热茶,跟尤劲进了房间。
“你演这出戏的用意,我算是看懂了。”房门刚被尤劲合上,方元生即发出了一声感叹。
“哦?”
“叔叔阿姨这么老实的人,要是知道你在外面的真实作为,一定会好怕。”
“确实......人往往会以自己年轻时的处世经验,来总结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只是,现今世界的变化太快,几年就是一套新规则,过往经验这种东西,是不能想当然地运用了......”说到这里,尤劲忽然一皱眉,“我他妈的......跟你扯这些做什么?”
方元生刚刚看着尤劲一本正经的样子,本来就想笑,再听得尤劲自我打断,终于笑了出来:“我也不明白一个二十不到的小男生,为什么会像个回光返照的老头子一样感叹人生。”
说到这里,方元生忽然收起了笑脸:“让我更不明白的是,像叔叔阿姨那样单纯的人,怎么会教出你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人来?”
“物极必反,而已。”尤劲撇撇嘴,“当你发现在家里被灌输的东西,走出去完全行不通时,自然会作出调整。”
方元生不屑地嗤了一声:“性格方面的压抑反弹我见过......我问的是,你那些阴损的手段,是哪里学来的?”
“香港电影咯。”
“好好,我一个香港人,港片里的精髓都没你领悟得多......”方元生只有苦笑。
尤劲此时却板起了脸:“元生哥,时至今日,你依然觉得我那些所谓的阴损手段,是害你......而不是帮你?”
见方元生没说话,尤劲又接着说道:“去年四五月时,你就像个撑着个破舢板的人,硬着头皮想要去到对你来说遥不可及的目的地......我的介入,则如同一艘铁皮艇,强行撞碎了你那块本就随时会散架的舢板......”
说着,尤劲吸了口烟,接下来的话与烟雾一同从口中徐徐而出:“然后,我把你捞上我的铁皮艇,一起去往你想去的目的地......你再非要记着我撞烂你破舢板的仇,就小气了吧?”
方元生眉毛一挑,刚要开口,却听到了砰砰两记敲门声。
门外,还有倪小芬的盘问:“尤劲,怎么你房间有烟味往外跑?”
“方总要抽烟,我总不能拦着吧?”
尤劲这话一出,就听到了倪小芬离开门口的脚步声。
先前一脸不忿的方元生,也是被气笑了,他懒得计较背了抽烟的黑锅,而是扯回了先前的话:“我要是真的恨你之前的打压,又怎么会把生意交盘给你?”
“你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尤劲,这盘生意,于我来讲,只是一次尝试,我就算失败了,以后也有的是机会......但是对你来说,这是个真正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夺得机会的手段这么阴损,又实实在在尝到了甜头......”
说到这里,方元生的口气不太好听了:“这样的结果面前,还非要让被你撞碎舢板的人,对你流露出真诚的感激之意,你不觉得自己太得寸进尺了吗?”
尤劲耷拉着眼皮,对望了义愤填膺的方元生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元生哥,你觉得,我有无聊到非要听你说声谢谢么?”
方元生一愣,而后冷笑一声:“那你三番两次和我复盘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算是什么意思?”
尤劲没有回应方元生的质问,还摆出了个令方元生猝不及防的真诚微笑:“元生哥,如你所讲,这个机会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对于把机会交给我的你,我确实欠一声谢谢。”
随即,尤劲欠身低头,十分恳切地道了声谢,还沉声补了句:“何况,我也从不奢望元生哥能真心感激我。”
然而,待尤劲抬起头,重新看向被弄得有些不明就里的方元生时,他的目光已然冷却到了冰点:“但是,你刚刚过了河,就有拆桥的念头,也太不上路了吧?”
本来就被弄糊涂的方元生,再遇上尤劲这话锋急转,完全没了方向:“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尤劲干笑着点点头,本想大喝一声“你是什么意思”,怕惊动到父母,他才昂首抬望向天花板,深深吸了口气,硬是把喝问吞了回去。
接着,他开始直勾勾地打量方元生,看得方元生有些不自在后,他才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前几天,一直和你一起在柜台边看着我做生意的那个小子,你真当我不知道他是谁?”
听尤劲提这个,方元生不禁嗤笑道:“普通朋友而已,你说他是谁?”
“他是......”尤劲说这两字时咬牙切齿,而后却忽然露出了傻笑,“我忘了。”
方元生嗤了一声:“都不知你想说什么......”
而在这时,尤劲的傻笑,忽地变成了冷笑:“但是,他的叔叔,应该是京城普照的顾梁成吧?”
听到这里,方元生先前的泰然自若,再也维持不住。只因尤劲方才有关“过河拆桥”的质问,并非无中生有。
京城普照,在当时内地照相器材经销商的圈子里,是规模足以挤进前三的大户。
尤劲说的那个顾梁成,即是普照的老板。
以方元生的立场,有了尤劲这个成功的试点,自然就有了继续扩充市场的想法。
和顾梁成搭上线后,方元生带着自以为脸生的顾梁成侄子——顾杰,来考察阪泰产品的销售状况。
方元生是期望第一百货的热销场面,能通过顾杰反馈到顾梁成那边,以促成京城普照引入阪泰的决心。
偏偏这个在京城当地圈子都没什么人认识的顾杰,居然被尤劲认了出来,这让方元生很是尴尬。
方元生又哪里知道,京城普照是尤劲重来之前重要的竞争对手,而那个顾杰,正是将来在普照负责阪泰的操盘手。
所以,尤劲第一眼看到这个方元生以为脸生的顾杰,虽一下子没想起其名字,亦有种分外眼红的仇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