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清水终于如愿以偿考进了县一中高中班,尽管是扩招生,尽管比正常入学时间滞后了一个星期。但,对于冯清水来说,心里有说不出的愉悦和高兴,初中多少个苦学苦读的日日夜夜不就是为了完成这个夙愿吗?
他伫立在学校大门口,仔细地端详着大门上挂着的大牌子:冯阳县第一人民中学。心情很不平静,白底黑字,多么雄伟气派啊。还有这迎门耸立大石头上面用毛体刻着的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像是刚刚用红漆描过,显得格外鲜艳,格外醒目。顺着大石头的背后是一条不足二十米长的宽阔的过道,过道两旁种植着两行绿色的柏树,直直的,昂着头向上挺起。这条过道一直延伸到教学大楼的楼门前,大楼是一栋四层大楼,大楼门上方高悬着一块长方形大匾,上面用楷体字写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教学楼。大楼的顶层插着三面迎风飘扬鲜红的五星红旗,在红旗两侧几米远的楼顶上安置着一对灰色大喇叭,喇叭里正在播放着一首激奋人心的乐曲。
这一栋楼房是整个县一中唯一的一栋大楼,看上去略显破旧,与冯清水梦中的高楼大厦和皇宫般的教室尚有差距,校园里的学生出出进进,谈笑风生,给人一种新鲜活泼,蒸蒸向上的感觉。
按照门前贴着的告示,各项手续差不多都办完了,只有住宿还没有落实,这里挤了好多人在等着里面登记的人叫名字。
“冯清水。”登记窗里叫道。
“来了。”冯清水应声往窗前挤了挤。
“其他同学往后站,叫谁谁到。”窗口里有个男人指着一群站在窗口前的大男生说。
负责登记的是一个女的,他看了看冯清水的入学通知书,抬起头来看着冯清水问:“你在县城有没有亲戚?”
“倒是有一个,是远亲。”冯清水老实回答说。
“是这样,由于学校的宿舍还要等几天才能全部修好,清理出来,来报道的扩招生暂时住宿比较拥挤,如果有亲戚的话,不妨先到外面住两天。”
冯清水没有啃,犹豫着没有立即回答。
“先给你登记到大房子里,那里现在都搭着通铺,几十个人住在一起,如果你有亲戚住下就到外面住去。”里面的女登记员又说。
“好的,老师。”冯清水这才回答道。
其实,冯清水这次按照父母的安排,安顿好后,抽个时间,总要去走个亲戚的。因为这个亲戚不是一般的亲戚,他是冯清水的表舅郑世喜,听母亲说,这个表舅小时候就没了父亲,母亲改嫁后,他常常到老爷家住,有时候一住就是几个月,那时候,他和母亲就像亲兄妹一样,后来,表舅天资聪颖,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刚毕业那会儿被分配到学校当了几年教员,后来就来了十年动乱,不知因何就调进了县革委会写材料,十来年下来,现在一步步当上了城关公社书记,这可是在所有公社书记中的老大。
反正这两天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住宿,不如先去顺便走个亲戚,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下午,半天没事,他在校园里转悠了一会儿,就拿上母亲给他表舅家的地址,一路问着寻了去。
表舅家的住处离县城的主干街不远,紧挨县城电影院,巷子里很整洁,和城街里一样,都是水泥铺了的,一根草都看不见,就连苍蝇也很少。
初秋的天还热,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坐在一排长石条上唠嗑。
冯清水走上去一问,几乎人人都知道。他顺着他们指点的地方走过去,一个富丽阔气的大街门赫然眼底,街门是木匠精雕细琢的,上面还有雕梁画栋,两边的柱子是圆拱拱的石头接起来的柱子,柱子脚下一边一个大石龟,街门很宽,黑漆漆的,是他今生见过人家最大的街门,街门大的几乎能开进小卧车(小汽车)。街门两边的对联高有三米,宽有一尺多。街门是朝里关着的。他轻轻推了推,没有推开,里面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犬吠,在农村的街上有不少狗,却从未有过这样疯狂的吼叫,那声音的力道似乎像是一头牛。
他吃了一惊,慌忙退了回来,巷子里那几个妇女听到犬叫都朝这边望,见他从街门洞退出来,就朝他大声说:“这个时候老郑家没人,两口子上班忙着哩,有什么事晚上再来吧,一准有人。”
冯清水往天上照了照,又往房檐上瞅了瞅,心里思寻,用不了多久太阳就要落山了,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反正也不上课,就坐在了门前的一个石桌子边上。这个石桌子可不比他家大杏树下的石桌子,人家这个石桌子是一块长方形的有棱有角的石桌面,尽管下面是水泥柱子,看上去也是特别齐整,桌子上还精致地画着一个大棋盘,部分地方的方格已经磨得不太显亮。看起来经常有人在这里下棋。
还未等他坐稳,就有一人骑着一辆崭新而不太大的车子在他面前停下来:“清水哥?”
是小立!他定睛细看了一下,不是他是谁!
他是表舅家唯一的儿子,听他妈说,他们两个还是同年同月生,只是冯清水早生了几天。见面虽然就几次,他们也不会叫错。小时候见过两次都没有了印象,去年姥姥去世的时候,表舅用小汽车拉着冯清水他们一家都回母亲老家打发老人家,这位表弟也回去过,这才觉得熟一些。
现在看上去,他又高了许多,也胖了许多,从背影上看和表舅特别象。还有让人不敢认他的是,他那肉乎乎的国字脸上又配上了一副近视眼镜,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协调,也许是没有看惯,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的缘故吧。
“小立,是我。”冯清水连忙站起来回答说。
“来,回家来。”说着,表弟就从身上掏出一个大钥匙去开街门,说来也怪,院子里那位凶巴巴的家伙一声也不响。
郑小立回过头来对冯清水说:“别怕,只要见到有我家的人,它就不会叫了。”
冯清水心有余悸地跟在郑小立的后面,亦步亦趋地走进来。他看到了铁笼子里的黑狗,锣盘大的圆脑袋高昂着,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速之客,大鼻孔里喘着粗气,脖子上的长毛直竖着,长着大大的嘴巴,伸着长长的舌头,尾巴在不住地摇摆。如果不是表弟引进来,就是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进来。
“给我卧下!”表弟对那头就和雄狮一样的大犬下达了指令,只见那犬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把头调回了里面,眼皮微闭,无精打采地卧在了地上。
“清水哥,你怎不上学,到城里来做啥?”郑小立把冯清水带到小二楼上的一间卧室里问。卧室里放着一个篮球和羽毛球拍,在农村这些都是同龄孩子们的奢侈品。紧挨门的墙上挂着一支枪,冯清水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枪,表弟告他说是一支仿真气枪,但要打个鸟儿什么的也能行,其他墙壁上挂着几张鲜艳夺目的电影海报,海报上大图片大多都是俊男靓女,其中一个穿着军装、英洒的男演员是唐国强,这是电影《小花》里的特技摄影。特别是那一个黄色的书柜特别引人注目,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杂志,有画报,有小说,有数理化。
冯清水看着这琳琅满目的书,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这些书就像一块强大的磁铁,吸引着他的眼球,多么幸福啊,竟然有这么多的书!这要花多少钱啊,而且,市场上哪里能买到?他的心里彻底被书震撼了,虽然没有看到这些书里的内容,但是,他的世界观被颠覆了,他在朦胧中感知到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丰富,有多美丽!
“我考到一中了,今天报到。”冯清水回答说。
“你——考进一中了?多少分?”郑小立似乎不太相信似得。
“169分。是扩招的。”冯清水实实在在地说。
“啊,169啊,我能考150分就好了。”郑小立显得很惊讶。
“可能是刚刚达到扩招分数线。”冯清水继续说。
“我才考了80多分,还不到你的一半。”郑小立毫不隐瞒地说。
“80多分?那你怎办呢?复习吗?”冯清水认真地问。
“复习要遭多大的罪啊,再复习也不一定行。”郑小立说。
“那,县里只有这一所高中,总不能去乡下读书吧?或者,这么小就辍学?”
“那是老爸的事,他说怎就怎呗。”郑小立不以为然。
是啊,表舅是最大的公社书记,人家还怕找不下好工作?何必要受这份罪呢?有个当官的父亲真好。想到这里,冯清水不免从心里对郑小立产生出无限的羡慕来。
那一夜,他就住在了表舅家,表舅开会没有回来,表妗待人不很热情,但也算多少有话。听母亲说,表妗原来是唱戏的。在楼上挨着小立有一个闲房间,房间不大,倒是干净,只有一张床,一套被褥,表妗在楼下接给他一个装满开水的暖壶,睡下倒也舒服。临睡前,从小立那里借了一本杂志,名字叫《电影文学》,他看得入了迷,一气看了十几页。拉熄电灯,心里波涛翻涌,起伏不平,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先是书里面的情节,接着就是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后来又想到了初中那段生涯,最后想到了武荷香。
也许,这不算爱情,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的。可,那是什么呢?是友谊?不够。是冲动?不准确。是两心相悦,似乎也有失偏颇。那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来,反正在一起,哪怕见一面都感到舒服、愉悦、幸福。
第二天,他就早早回到了学校,因为上午八点就要正式上课。回来时,他带回了那本电影杂志,因为,杂志里女主人公的命运太凄美了,以致使他有点爱不释手,他必须把它看完,方解心中之谗。
但是,事与愿违,他到头来也没有看到故事的结尾。这使他一度感到异常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