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计在于春。1982年二月二刚过,清树公社按照上级的安排部署,就立即召开了全公社第一次农村工作会议,今年的工作会议非同寻常,这是生产责任制承包的第一年,也是进一步落实党的新时期下农村工作的新起步,从会议室台前挂着鲜红色的长条横幅上就可以看到这次会议的精神。只见上面写着:“贯彻执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全面深化开展农村生产责任承包制。”
公社书记是一位接近六十的人,说起话来粗声粗气,那顶蓝色的带沿帽很工正地戴在头上。和几个坐在靠前的大队干部寒暄之后,环视了一下会议室参会的所有人员,扭过脸来对坐在身边的郑主任说:“开始吧。”
郑主任清了清嗓子,拍打了几下书记推过来的麦克风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大会正式开始。根据今天会议议程的安排,首先由公社耿书记给大家讲话。大家欢迎。”
随着他的话音,室内响起一片掌声。
耿书记拉过郑主任递来的麦克风,稍稍往低压了压说:“按照咱这里的风俗,龙抬了头,就算年过完了,一切都要言归正传。一年之计在于春嘛,我们必须借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东风,早作安排,早下手。这是一年一度的农村工作会议,大家也许心里都在嘀咕,为什么农村工作会议和以前的会标会不一样呢?为什么没有农村工作会议的字样,而是把生产责任承包责任制作为首要内容?同志们,中央对农村土地承包寄予了厚望,群众也对土地承包充满了热情,上级要求我们必须起到支持、引导和服务农村土地改革的重要作用,与此同时,中央又提出了“五讲四美”……”
这时,坐在靠窗一侧的吴连喜被人捅了一下,他先是一愣,只见那个人往门外指了指,他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是牛副主任。
于是,他轻轻地抽身走了出去。
走出来,就一眼看到了在牛金旺身后的成德妈。
还没有等他问话,成德妈就抹着眼泪急促地说:“不好了,出事了。”
出事了?会有什么事?儿子是不在清树,会是什么事?难道是成德妈她娘家那边出事了?还是供销社有了什么事?还是——
他不容多想,迫不及待地问:“怎了?什么出事了?”
“老吴,是成德那里。”牛金旺见吴连喜焦急而莫名其妙的样子就补充道。
“成德?成德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哭啼个啥!”吴连喜一听儿子的名字,头就大了,心急如焚地催促道。
“不是成德,是美丽!”成德妈抹了一把泪,进一步纠正道。
“美丽?美丽怎么了?”吴连喜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她又看看牛金旺。
牛金旺声音不高,一副无奈的样子:“美丽不见了,弄丢了。”
“什么?弄丢了?”吴连喜顿时瞠目结舌,怎么会呢?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不是还有她舅舅跟着吗?还有成德,怎么会就弄丢了呢?”过了一阵又接着问道:“是谁说的?谁告你们说的?”
“是成德,成德刚刚打来电话说的。”成德妈一脸无助地说。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两个大男人,这,这……”吴连喜不知如何是好,心乱无措地掂着两手说。突然又转过头来问牛金旺:“他们没有给郑主任打电话吗?”
“我问成德,他说没有,可能美丽她舅随后会打。”牛金旺小声回答说。
吴连喜在楼道里徘徊着,自言自语地说:“这该如何是好呢?按理说该马上把这个情况告给郑主任才是,可是——这里面正开着会呢——”
“开会怎么啦?叫出他来告诉不就行了?这有什么,你们不敢,我去叫。”成德妈看着两个人还在犹豫踌躇,就一边说一边不管不顾地往会议室门口走去。
“给我回来!”吴连喜连忙叫道,“妇人之见,这是敢不敢的问题吗?这个时候,我们去告诉人家这个消息合适吗?就说,我儿子把你女儿弄丢了?再说——郑主任听后能不能接受得了还不一定。”
“可是,老吴,这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呀,迟早都要告的。”牛金旺恳切地说。
吴连喜低着头在权衡着,思考着,两个人都在焦灼地看着他。
突然,郑主任跟着公社的小交通疾风疾火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急急忙忙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还抬起手来向他们招呼说:“我先去接一个电话。”
他们三个不无会意地互相看了一下,谁也没有啃声,不由自主地向公社办公室那边挪去,心中说不出有多麻烦,多忐忑。
吴连喜的心脏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得,突突地跳得难受。他对郑主任到办公室接这个电话心知肚明,但他不知道,郑主任接到这个电话以后会是什么反应,毕竟美丽是郑主任的掌上明珠,而且是唯一的心肝宝贝!
他们的脚步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每迈出一步都忧心忡忡,每迈出一步都小心翼翼。
此时此刻,时间几乎象凝固了一样,显得那么漫长,而又那么短暂,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郑主任,郑主任就象西班牙的飚牛一样,冲到了他们的面前,看上去是失去了理智。
“吴连喜,你都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他冲着吴连喜大声质问道。
吴连喜没有啃声,只是无奈地低着头点了点。
“我女儿不见了,你的好儿子把我的女儿弄丢了。吴连喜,你说该怎么办?”
吴连喜仍然低着头没有啃声。
“郑主任,我们和你一样难受,成德他也没有想到——”成德妈赶紧解释道。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呢?你家吴成德不愿意可以拒绝嘛,怎么会把我的女儿弄丢了呢?”说着,郑主任用拳头捶着墙壁痛心地说道,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他的身体在不自觉地抽搐,看上去心里受到了极度的打击。
牛金旺赶紧走上前去扶住郑主任,安慰说:“郑主任,别急坏了身子,也许,美丽不会丢,说不定是走散了,肯定能找着。”
吴连喜赶紧也凑上来说:“是啊,老郑,你先冷静一下,我这就去准备一下,立即动身去广州。”说着扭身就要走。
“等等。”郑主任喊了他一声,慢慢抬起头来,“我和你一起去!”
“老郑,我去就行了,你就——”吴连喜停下步回过头来说。
“不,我放心不下,一起去吧,坐我的车。”听上去,郑主任的口气很坚决,不容商量。
于是,他们坐着清树公社的黄色212吉普车,匆匆踏上了漫漫的寻女路。
随着春风的吹拂,大地开始复苏。武家岩村的三个生产队都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农田准备工作,尽管“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已经渐渐疏淡,但前几年学大寨的习惯做法还依然沿袭下来,生产队进入了整修田边地埂的闲散工作,这个季节的工分非常好混,工作量不大,日头短,休闲了整整一个正月的人们,就当是舒展一下手脚,活动活动身体,大家到田间说笑说笑,所以不分男女老少,只要不读书,够半个劳力的都来出满勤。
那天下午,武学兵还和往常一样,日头离西山头还有一竿子远,他就和大伙提着农具从田间回来,正要和几个同龄伙伴再去打会儿扑克,却不料村里的大喇叭传出来武会民司空见惯的声音:“大家请注意,大家请注意,请所有村干部晚饭后立即到三海家开会,请所有村干部晚饭后立即到三海家开会。那个啥,各个生产队的队长也来参加,有重要事情要商量。”接着,又重复播了两遍。
武家岩村的开会地点从来就没有一定,人多时,大多在学校教室里,几个人的碰头会一般都在武会民家里就行,碰上所有领导都参加的会议,就大多开在武三海家,因为他一直就是个光棍汉,比较随便,房子也宽绰,再加上武学兵又回来当上了村里的会记,而且天气也冷,学校里不暖和。
不过,刚刚过了年,公社就召集村支书和村主任开会,完了还要在村里召集这么多人再开会,而且原来的生产队长都要参加,这可是不常见的。大家都在心里嘀咕,是不是上面又有了什么新风向?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政策?土地到户不会又出现什么新变数?还是要掀起什么新运动?
晚饭后大家都陆陆续续来到了武学兵家,武三海和以往一样,早已从学校里搬回几个长凳子,水壶里的开水倒得满满的,几个大碗往炕上一放,这就是招待大伙的唯一礼数和方式。
武会民是最后姗姗来迟的一个,他走进来二话没说就径直脱掉鞋子,朝正炕的里边爬去,那里早已给他空出来一个位子,那个位子是最高级的,既是热炕头,又可以靠着卷着的被褥,很舒服。
等他盘上腿坐定,武学兵就很有眼色地倒上一晚热水,放到他的面前。
所有人都心存疑惑地望着面无表情的武会民。
武会民也习惯性地看了看大伙:“都来了?”
大伙相互看了看,都点了点头:“来了。”
“多生呢?不是告大家说生产队队长都来参加吗?多生是第一生产队的队长怎么没有来?”武会民看着大伙问”
“还生产队队长!都单干了还要什么生产队队长!”不知是谁说了声。
“好像是病了,好几天了。”武三海不太确定地说。
“哦,春天干燥风寒,出门要多注意点,不要受了凉——既然多生病了,咱就不等了,我和会庆今天到公社开了一天的会,大致会议议题有这么两个。”说到这里习惯性地端起碗喝了一口水。
大家都一声不啃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等待着下文,几杆大烟枪使整个屋里充满了浓重的旱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