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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北郡,卢子城。

南城的右阳里,一处新旧屋舍交杂的庭院,正是颍川荀氏一族在卢子城内的宅邸。

自从荀组领豫州刺史、荀崧任颍川太守后,颍川荀氏在如今的行台之中,就成了绝对的领袖之望。

特别是坐镇行台的司空荀藩,更是能影响整个卢子城内大半的行台官员。

可以说,对于这些失魂落魄如同丧家之犬一样,逃难到济北郡来的这些官吏们来说,司空荀藩说的话,绝对比皇太子更加有号召力。

不过,来到卢子城后,荀藩借口老病,辞掉了所有的职权实务,只留下了一个司空显尊名号。

已经变冷的冬日里,哪怕是天以近午,却是仍然没有一点暖和的感觉。

大晋司空荀藩正坐在暖榻上,看着荀氏一众年幼的儿郎,在他面前背诵布置的功课。

不管是太平时节钟鸣鼎食也好,还是动乱之际颠沛流离也罢,颍川荀氏一门对于族中子弟的学业都不曾荒废松懈过。

一名荀氏稚子背诵完了一篇功课,荀藩又择其中要点考评一番后,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轻猫淡写的夸了一句。

就在荀藩想要继续检查下一个孩童功课的时候,房门却是被人突然推开,随即进来几个人。

正是荀藩的子侄荀岿、荀邃和荀闿。

荀藩见这三人一同前来,知道肯定有要事,就把族中子弟给打发回去了。

“可有要事?”荀藩淡淡的问道。

自从以司空之职在家休病以来,荀藩对于行台之中的事情,也没有丝毫的落下,因为荀氏在三人俱都在行台和府中担任要职,一应重大事务,肯定瞒不过荀藩。

荀岿首先开口说道。

“大人,豫州刚刚传来急报,华使君与其子侄数十人,在司州阳翟被贼虏王弥所迫,俱都殁于乱军之中,阳翟行台数千人皆被杀掠一空。”

一听到这个消息,荀藩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在荀藩率领密县行台北上投奔兖州的时候,当时身为太常的华荟就率另外一些官吏军士南下继续坚守阳翟,与青州刘预、幽州王浚、并州刘琨、江东司马睿一样继续设立行台,招揽流亡的晋人士民。

“华敬叔,忠正勇毅,为谋国事,虽死犹荣。”

不过荀藩的话,却是说的颇有些冷漠。

“我记得与华使君分别之时,就已经知道他的庶弟华琇为刘预谋主,他却不肯前来,想必早就有了身死殉国的打算了。”荀岿有些惋惜的说道。

虽然华荟的阳翟行台,是永嘉之祸后建立的诸行台中,最为弱小的一个,但是如此迅速的被胡汉所灭,却是有着重要的意义。

那就是,别看胡虏处于各方镇的包围之中,但是其强大的实力,完全可以抵挡住这些势力的围攻。

甚至于,在关中、并州、河南方向,胡汉的军事优势已经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司州兵民疲敝,时无一日安宁,民无盈月之粮,就算华使君是韩白复生,也难以为继。”荀邃也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荀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毕竟他听过见过的惨事,都已经够多了,如今哪怕是华荟身死,其实也完全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你们三人一同前来,肯定不是因为这么一件事吧,说吧,,还有何事?”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荀岿开口说道。

“大人,最近这小小的卢子城中,忽然透出许多的诡异啊。”

“有何诡异?”荀藩淡淡的说道。

“大人,前日,江州和江东同时派人来,想要让遥尊今上为太上皇,令皇太子登基,大将军到如今却迟迟未回应,岂不是怪哉?”荀岿小心的说道。

如今在刘预手中的司马端是皇太子,要是变成皇帝的话,那作为开霸府的刘预,肯定也继续水涨船高。

就是这么一件,在许多人看来是大好的事情,刘预却是迟迟未做答复。

荀藩闻言,不慌不忙的说道。

“遥尊今上为太上皇,那当今太子成了天子,你们真觉得,刘预的大将军之位,就越发稳固了吗?”

“如今胡虏占据半个天下,刘预要是以尊奉皇太子承制,那不管如何,一般人也说不出什么,毕竟一切都是要以克复帝京为重任。”

“但要是皇太子变成了天子,那天子在此,这行台还有何存在的必要?”

“况且,太子年纪已经可以婚姻亲政,一旦为天子,那刘预将如何自处?”

“天子,太子,一字之差,可已经是天壤之别。”

荀藩说完这话,荀岿心中那点模模糊糊的疑惑也就全都解开了。

“大人,我看未必这么简单啊。”

这时候,年龄最小的荀闿说道。

“但说无妨。”荀藩说道。

荀闿在行台任中书郎,对于往来信件公文却是见的最多。

“最近两日,临近郡县多有呈报,各地的百姓或者屯兵,发现了各种古怪灵异之事。”

荀岿和荀邃听到这话,立刻惊讶的问道。

“何事?”

“何种古怪?”

就连司空荀藩听了,也是眼睛微微一眯起来。

“最近济北郡有渔民,在济水捕鱼,得到一条数尺大的金鲤,从其腹中得帛书一条,上面竟然还有字!”荀闿说道。

“何字?”

荀岿、荀邃几乎异口同声的问道。

“海北出天子!”荀闿认真的说道。

荀岿和荀邃闻言脸色大变,全都同时看向了司空荀藩。

“陈涉旧事,今人效之。”荀藩的脸色并没有太多的惊讶,而是用一种淡淡的平静语气说道。

荀岿、荀邃两人听到荀藩这么说,也都默然不语。

这种鱼腹藏书的把戏,早在太史公司马迁的陈涉世家中,就有了记载。

身为荀氏一门的优秀人才,这种有明确记载的把戏,当然是非常的了解。

只不过,荀岿和荀邃两人惊讶的事情,其实并不是鲤鱼腹中藏书字的事情本身,而是这件事情背后的深刻含义。

如果没有人为,一条鱼腹中怎么可能有写着字的帛书呢?

那么问题就来了,到底是谁放了这帛书呢?他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答案当然是不言而喻。

“不仅如此,还有军府兵在郡中传言,说是遇到一白须老者,告诉他唯有汉家子,方可驱逐胡夷,兴复中原。”

荀闿继续说道。

“还有,我今日听属下的小吏说,卢子城中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流传了不少童谣,在街头巷尾传播甚广。”

“什么童谣?”荀岿和荀邃又一同问道。

“童谣唱曰“诸马争槽乱天下,手握金刀起东方”,还有‘金刀既以刻,娓娓金城中’。”

荀岿和荀邃听了之后,面面相觑。

“大人,这些都是些愚弄村夫蠢人的把戏,不知道是何人如此,胆敢做这些摇惑谶言。”荀岿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

很显然,他的心中已经猜到了这一切背后的主使者,到底是谁再清楚不过。

但是,真要到了那一天,他们这些身处漩涡中间的人,就必须要选择站队了。

不管是如何选择,对于荀岿来说,都是一场不可预料结局的赌博。

所以,此时的荀岿已经恨不得自己骗自己,这一切都是旁人鼓惑的假象。

“不错,这些都是些愚蠢至极的谣言,只怕这行台百官中,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些,要是刘预胆敢行那不忠逆臣之事,我第一个不答应。”荀邃立刻坚定的说道。

听到荀邃如此肯定的语气,几乎大有同归于尽,鱼死网破的架势,旁边的荀岿心中却是连连叫苦。

他不禁在心中念叨,“你是不知道青州兵的凶悍,还是以为如今靠百官士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杀人,要是刘预真要如此,你拿什么不答应。”

听到荀邃如此意气的话,司空荀藩抬了眼皮,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说道。

“今日午时,大将军府的华琇,来拜会我来。”

三个人听罢,立刻一脸关切的注视着荀藩。

只听荀藩继续说道。

“华琇问我,大将军功业甚高,不仅守土御敌,还拥立储君,护百官周全,不知道以后皇太子践祚,将会以什么来酬劳大将军。”

“我就说,等到将来讨灭胡虏,恢复洛京,自然应该由大将军位列上公,享与国祚同修戚之爵禄。”

“可是,华琇却说,大将军如今已经开府行事,只怕将来真的讨灭胡虏,所谓的上公之位,也不足以酬劳其功劳。”

听到荀藩说道这里,荀岿等人都是有些惊讶。

“这上公之位,已经比三公还要尊贵,已经是我大晋上上品的官衔,要是再加上郡公之爵,已经是赏无可赏啦!”

“不错,不赏之功,的确是赏无可赏。”

“那父亲是怎么回答的呢?”

司空荀藩听罢,抚了抚胡须,不紧不慢的说道。

“我当然是问华琇,既然如此,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华琇说,如果他以后是天子近臣,要是刘预立下如此大功,既然赏无可赏,那就只能以其它赏之了。”

“什么?”荀岿三人又是一阵疑问。

“鸩酒、刀斧。”司空荀藩冷冷的说道。

“啊!?”三人闻言全都是一惊。

“华琇,为何做此之说?”荀岿惊讶的说道。

这三人之中,荀岿与华琇、刘预等人的接触最多,华琇说这些话,在荀岿看来,简直就是有些不明所以。

此时,年岁最小的荀闿,却是皱着眉头,小心的说道。

“依我看,华琇之所以这么说,肯定是如今皇太子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令其生疑了。”

荀藩听了这话,心中有些欣慰,但是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皇太子?太子那里除了残缺不全的左右卫率,就是百十个郎官擫者,怎么可能有什么变故?”荀岿有些不太相信。

太子府中满打满算,也就是数百人,怎么可能是如狼似虎的青州甲兵的对手。

“难道说,是想要暗中毒害大将军?”荀邃立刻猜到了另外一种。

“不管何种办法,既然华琇如此说,肯定已经发觉了皇太子府中可能的变故,不然最近两天卢子城内的气氛,不会如此诡异啊。”荀闿笃定的说道。

“不错,最近卢子城内的军士,似乎是越来越多了,而且都是人人戒备,原来我还以为是要整军去济西讨胡虏呢。”荀邃立刻说道。

“那如果这样的话,刘预的心腹部将董平,好像在昨日就率轻骑前往徐州去了,徐州一无匪患,二无江东变故,这么做可是大大的可疑啊。”

荀岿三人立刻就把这件事情给分析出来了头头尾尾。

司空荀藩这时候却是略带欣慰的点了点头,说道。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父亲最后是如何答复他的呢?”

荀藩这时候抬头望向了窗外,缓缓的说道。

“兴亡大事,自有天数,我能做的,不过是顺天应人罢了。”

听到荀藩这么说,荀岿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荀邃是惊怒难平,荀闿则是若有所思。

“大人,刘预狂悖至此,我辈世受晋恩,自当戮力王室,怎么能如此呢?”

荀邃突然离开席子,向着荀藩叩首,痛心疾首的说道。

“况且,如今行台百官俱在,大人振臂一呼,则应者云集,想来到了那时候,众意难违,刘预就算是有异心,又岂能如何?”

“如此一来,既可以保晋室社稷余脉,又能全大人忠正之名,岂不。。。”

荀邃说到这里,却突然被荀藩给打算了。

“邃,如今世事已变,非人力所能为也。”荀藩说道。

“可我荀氏,世受晋恩,怎能.......”

“何止是晋恩,我颍川荀氏,还曾世受汉恩,世受魏恩呢,又能如何?!”荀藩忽然用严厉的口气,粗暴的再一次打断了荀邃的话。

一旁的荀岿和荀闿见状,也都是立刻离开席子叩拜,以求荀藩息怒。

“颍川荀氏,绝对不能败亡在我辈手中。”荀藩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卢子城内,不管发生何事,我等就顺应其变好。”

“至于晋室之恩,华琇已经暗中答应了我,可由荀崧等人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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