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陡然扑倒在地,奄奄一息的惊马身旁,朱雀大街街心,赫然站立一人。
此人若是混迹于人群之中,你决计轻易找不出他来:二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材,相貌寻常,身着皂衣革履,唯有手中提着的一柄三尺长剑,泛着寒光的剑尖犹在往下滴着鲜血,显得分外醒目。
侯莫陈祟本是军中骁将,最是爱惜战马,眨眼之间看到受惊的战马被此人一剑封喉,斩杀于当街,心中不免有些心疼。但,令他更觉惊奇的是:瞧面前这人的衣着装束,分明是名在官府衙署当差的寻常吏员,如何使得这一手高超、精妙的剑法?
他暗自思忖着,正欲开口询问这人的姓名、官职,忽听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马背上回身观望之际,已有七八匹战马飞驰而至,来到了近前。
“这马是你杀的?”当先冲到近前的一匹马上,坐着位锦衣少年,他低头望了望躺倒在地的惊马,厉声冲吏员喝问道。
“不错。请问尊驾,可是此马的主人?”吏员不卑不亢地反问道。
“来人哪,将这厮绑了!”锦衣少年二话不说,当即吩咐随从就要上前拿人。
“且慢!”挥剑斩马的吏员手按剑柄,喝止住众人,正色责问马上的锦衣少年道,“尔等当街放纵惊马伤人,且不知悔过,还欲对本官无礼,难道尔等目中就没有王法了吗?”
岂料马上的锦衣少年听了他这话,与左右两名同伴对视一眼,竟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王法?你在跟寡人讲论王法?小子,我瞧你是活腻了……”
他笑声未落,突觉眼前一道人影掠过,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子已离了马背,被挥剑斩马的吏员只手拎着衣领,撂到了地下。
“不得无礼!”侯莫陈祟在旁早就认出这位锦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兄弟,现任雍州牧的卫国公宇文直,他本想趁宇文直尚未注意到他时,拔转马头一走了之,此时见那挥剑斩马的吏员突施手段,将宇文直生生从马背上拎了下来,唯恐他伤了宇文直,闯下大祸,这才策马上前,沉声喝止住那吏员。
“梁公?!”宇文直气急败坏之际,回头认出了侯莫陈祟,略感意外地手指那吏员冲他问道,“此人可是梁公的属下?”
侯莫陈祟口中含混答应一声,翻身下了马,走到那吏员近前,压低声音说道:“你还不快走?”
谁知那吏员双眉往上一挑,硬橛橛地答道:“本官正在办差,不但要拘拿马主人回衙问讯,还欲请尊驾到衙做个见证,证明本官当街斩杀惊马事出有因。”
侯莫陈祟鼻子险些气歪了,翻身下了马,板着脸来训斥那吏员道:“你是哪个衙署的,如此不晓事!去,叫你的上司来见我说话。”
这时,从四处围拢过来的人越聚越多,其中不乏有方才被惊马踩踏撞伤的,七嘴八舌地附和着那吏员:
“官爷,我们都可以给你作证,方才你确是为了救人才杀了这匹惊马的。”
“当街放纵受惊的马匹撞伤了人,马主人自该出钱为我们疗伤的。”
“不光是出钱替伤者疗伤,官府还应当治他的纵马伤人之罪!”
那挥剑斩杀惊马的年轻吏员远远地望见有七八名衙役赶了过来,遂命他们遣散围观众人,冲侯莫陈祟拱手说道:“本官长安县令裴祥,现正履职办差,还望尊驾屈尊配合,随本官到衙做个见证。”说罢,冲随后赶来的七八名衙役朗声吩咐道,“来呀,将这几人一并锁拿,押回县衙。”
侯莫陈祟当着围观众人的面儿不便亮明身份,冲这位有眼无珠的长安县令当场发作,可又不愿沾惹麻烦,随他到县衙做证,正打算趁衙役们上前拿人,现场混乱之机找个借口开溜,突见宇文直扬起手中马鞭,重重地抽在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名衙役脸上,挑衅地问裴祥道:
“嘿嘿,小子,你那衙门口太小,敢不敢随我到京兆衙署走一趟,去见崔府尹说话啊?”
“小叔,京兆衙署咱们就甭去了吧。我情愿出些钱财来赔偿被马撞伤的这些个路人。”站在宇文直身后的另一位黄白面皮的锦衣少年忙从后扯了他一把,胆怯地劝道。
“静儿,怎么如此胆小怕事?京兆衙署又不是别的地儿,那是小叔的管辖衙署,你且随我到那里巡视一番,放心,此事定然不会叫你父亲知道就是。”宇文直不以为然地答道。
裴祥见手下的衙役被宇文直一鞭抽中,脸颊上登时起了一条血印,怒吼一声,拔剑迈步就要亲自上前拿人。
侯莫陈祟见状,慌忙向前拦在了裴祥身前。
“梁公,你甭拦着他,我倒想瞧瞧,他今日敢把我怎样?”宇文直在侯莫陈祟身后用手中马鞭指点着裴祥,拧着眉、瞪着眼叫道。
“裴县令,听老夫一句话,命你手下的衙役赶紧驱散众人,咱们一同去找崔府尹讲话。”侯莫陈祟转身劝住宇文直,面带威严地郑重吩咐裴祥道。
裴祥依稀察觉出侯莫陈祟身份非同寻常,狠狠瞪了宇文直一眼,对侯莫陈祟说声:“就依尊驾所说。只是,不得放走了他们一人。”转身带着衙役们驱散围观众人去了。
待围观百姓渐渐散去,侯莫陈祟凑近宇文直,息事宁人地劝道:“卫公,听老夫一句劝,莫若还是如祟业公(宇文静封号)方才所说,趁早了结了此事吧。”
宇文直此时哪还听得进劝,嘿然笑道:“梁公官居大司徒,不会不知如今市面上一匹战马价值几何吧?今有大胆狂徒,竟敢当街斩杀战马,寡人受朝廷册封,职掌京畿地方,岂能坐视不管?梁公若是另有公务,但请去便是,这场官司寡人今天是打定了!”
侯莫陈祟见宇文直压根听不进去劝,遂又走到宇文静身边,正色劝告他道:“祟业公,新任京兆尹崔猷可是令尊的幕中上宾,你今随卫公这一去,令尊焉有不知的道理?再者,几个被马撞伤的路人,用得着赔付多少钱财,又何必因小失大,徒惹令尊不悦呢?”
这位祟业公宇文静正是大冢宰宇文护的幼子。他生来胆小,平时对父亲最是敬畏,被侯莫陈祟拿话这么一吓唬,当时脸就变了颜色,几步抢到宇文直身前,结结巴巴地劝道:“家父与崔公朝夕见面,小叔此去,岂有不为家父所知的道理?小叔,咱还是回吧。”
哪知宇文直一听这话,不由得勃然大怒:“你若怕事你自去便是。我独自找那崔猷讨要说法去。”
侯莫陈祟在后听到这话,只得叹了口气,在马上抱拳对宇文直说声:“老夫朝务在身,片刻耽搁不得,就此告辞了。”尔后盯了一眼裴祥,留下一句:“望你好自为之”,随即带着两名随从策马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