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保定五年的正月初八，恰逢民间流传的佛祖出家百年吉日。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宇文邕就早早地起了身，亲自护送夫人李娥姿，侍妾缨络及三岁的次子宇文赞赶到了母亲叱奴太妃居住的含仁殿。

含仁殿内外早已是灯火通明，叱奴太妃率领一班侍女宦者立于殿外的石阶上正向院外翘首张望着，一见宇文邕等人到来，即迫不急待地降阶而下，迭声催促道：“快些走吧，别误了到寺里上头柱香的时辰！”

宇文邕忙紧走两步，伸手搀扶住母亲，口中劝道：“母妃，眼见天儿就要下雪了，您身子骨要紧，不如就留在宫里上三柱香，略表心意吧。”

“昨日娘已与你世母约定，今日我们老姐儿俩是一定要到万善寺佛祖金身前上这头柱香，求佛祖保祐我大周国祚长久的，岂有不去之理？”叱奴太妃脚步不停地向院外走着，因瞅见缨络带着小宇文赞也来了，遂转头对李娥姿说道，“员儿还在后面睡着未起，天儿既要下雪，缨络也甭去了，留在这里照料着两个娃儿，待咱们从寺里拜完佛祖回宫，今儿晌午叫人攒个锅子，娘几个好好乐呵乐呵吧。”

李娥姿笑着答声是，冲夫君微微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劝了，上前和宇文邕一左一右搀扶着叱奴太妃向门外走去。

宇文邕不信佛，他原只是为尽孝道，才勉强答应母亲今日出宫进香的，将叱奴太妃和李娥姿送出长安宫后去往文安殿的路上，想想仍觉放心不下，便叫过延寿殿的执事宦者秋奇，向他吩咐道：“你带上几个人速去万善寺照应着，一俟太妃进罢了香，即劝她回宫，免得那些个僧尼缠着太妃讨要布施，白白浪费钱帛。”

自宇文护统率大军出征以来，宇文邕每天早晨都要比以往提早一个时辰赶到文安殿披览奏章，了解前方战事进展，尔后再聆听大儒沈重讲解五经要义。

今天或许是因要送母妃一早出宫进香的缘故，宇文邕抵达文安殿之时，天光尚未大亮，每日捧送奏章、军报进呈御览的小内史王谊还未见人影。宇文邕一时来了兴致，在殿外脱去大氅，边练拳活动着筋骨，边等待着王谊。

一趟五禽戏尚没练罢，就见宇文孝伯风尘仆仆地从宫门的方向跑了过来，匆匆施了一礼，劝他道：“外面风大，圣上别被了风寒，还是回殿略歇歇罢。”

宇文邕意犹未尽，正想开口要宇文孝伯陪他再练上几式，忽然瞥见宇文孝伯悄悄冲他眨了眨眼睛，心思一动，遂收住拳脚，吩咐随待的宦者守在殿外，独自带着宇文孝伯迈步走进了文安殿。

“圣上，家父已至宫门外侯旨。”宇文孝伯回身合上殿门，脱口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怎么，京畿出事了？”宇文孝伯的父亲安化公宇文深现任京兆尹一职，宇文邕乍闻此言，想当然地脱口问道。

“陛下还没听说吗？洛阳兵败，晋公已率军撤回关中了。”宇文孝伯凑近宇文邕，压低声音说道。

“朕尚未得到奏报。此事确切吗？”宇文邕怵地一惊，旋即沉声问道。

“晋公派人回京送信给吴公，此人昨夜将书信误投到了京兆衙署，家父因此得知洛阳兵败的消息，特命臣今晨入宫禀明陛下。”

“大兄书信何在？”宇文邕警觉地又问。

宇文孝伯从怀中掏出宇文护写给尉迟纲的亲笔书信，呈交给宇文邕，补充了一句：“陛下如有差遣，臣父子愿效犬马。”

宇文邕没有理会他，展开书信，迅速浏览了一遍，脸色登时变得阴沉了下来。

“陛下要不要立即传诏家父入宫？”宇文孝伯试探地问道。

宇文邕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仍没有言语。

“陛下……”宇文孝伯正欲再劝，忽听身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唬得他神色一变，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内史上士王谊。

王谊年纪与宇文孝伯相仿，他因叔父王盟（王盟与已故大司马贺兰祥，吴国公尉迟纲一样，都是北周太祖宇文泰的女婿）的原故，受到晋公宇文护的举荐，一年前入宫作了宇文邕的伴读。

“你手里捧着的可有洛阳发回的军报？”宇文邕并没有责怪王谊的失礼举动，眼盯着他双手捧着的厚厚一摞奏章问道。

王谊点了点头，瞅了一眼脸色颇为尴尬的宇文孝伯，走到殿中的几案前放下捧着的奏章，从中抽出一份来，呈给宇文邕。

宇文邕接过奏章，一边低头看着，一边冲宇文孝伯吩咐道：“胡三，你去传朕的口谕给安化公，要他今日多留意些城南万善寺法会的情形，别生出什么乱子来。”

宇文孝伯诺诺连声，转身就欲退出文安殿。

“孝伯，别忘了今日先生还要当面考校咱俩，快去快回啊。”王谊一反常态地开口提醒宇文孝伯道。

宇文邕冲宇文孝伯挥挥手，示意他出宫传旨去，待他离开之后，索性将手中奏章连同误投到京兆衙署的那封宇文护的亲笔信一起递给王谊，面无表情地问道：“洛阳兵败，晋公已经撤军回关中，王谊，依你之见，朕将如何处之啊？”

须知，王谊不过是一介微末小臣，宇文邕却突然向他询问起朝廷大事来，任是一个头脑不太糊涂的人，都能听出皇帝这话中透露出的不满来，也大多会立即向皇帝认错请罪，噤口不答。

可今天王谊不知怎地，竟像是对宇文邕言外流露出的揶揄之意充耳未闻，居然还真就像模像样地答道：“臣以为，决意退兵之际，晋公必已分遣大将，严守各处关隘，防范齐人来扰，对此，陛下无需担忧。”

宇文邕从未见过王谊这般不知进退，当场气极而笑，嘿然冲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朕着人洒扫街道宫室，静候晋公还京吗？”

“微臣斗胆提醒陛下，莫要忘记了当初朝廷与突厥订下的约定……”王谊虽然有胆有识，毕竟历事不多，被宇文邕满含煞气的问话吓得一愣，面色煞白地强撑着说道。

宇文邕猛然警省，刹那间似乎看穿了王谊今日种种异常举动背后的真正用心，禁不住冲他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