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宇文邕保持了头脑冷静,没有采纳宇文孝伯提前动手的建议,决定先下一份颁赐诸侯舞乐的诏书试探试探宇文护的反应,看看宇文深是否已向泄露了自己的计划。
这是漫长而煎熬的一天。
当秋奇手捧褒奖诏书出宫前往中外府宣谕走后,宇文邕即到含仁殿探望了母亲叱奴太后,一反常态地陪着母亲诵念了小半个时辰的佛经,尔后独自来到文安殿,横剑在案,做好了随时自刎的准备。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了,宇文邕没有听到宫门外传来的喊杀之声,却等到了带着一脸喜色回宫向他复命的秋奇......
在这之后,宇文护上了谢恩奏章,并提出要回同州祭祖,宇文邕不动声色地答应了这一请求。任凭宇文护在同州一住就是两三个月,期间他既未派人前往同州催促宇文护返回长安,又隔三岔五地会命宇文宪代劳,将自己拟诏准施行的重要朝政带去同州,当面征得宇文护的同意,继续维持着和宇文护原有的关系。
宇文邕保持一如既往的行事风格,特别是对涉及重大军政问题仍会采取毫不避讳的态度,首先提出自己的意见,尔后派人与宇文护沟通一致,令宇文护大大减消了对他的疑虑。
因为,照宇文护判断,如果宇文邕心怀鬼胎,在背地里暗中谋划着什么对他不利的举动,多半会在事前极力韬光养晦,刻意回避对一些敏感问题表态,以免引起自己的关注。而宇文邕居然会向他提议,将在京值宿的禁军将士的家眷迁到长安居住,凡不肯将家眷迁来长安的,一律取消在京值宿资格,毫不隐讳地向他讨要对“天子六军”的实际控制权。这反倒使宇文护开始相信,这个经他一手扶立起的傀儡皇帝纵使产生了亲政之心,也只会像个孩子似地当面向他讨还权力,而不会,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同时,加之他回同州居住的一段时间里,留在长安的心腹们也并未暗查出朝中、宫中有任何异动,于是,宇文护便打消了对宇文深辞官一事的疑虑,打算从同州返回长安了。
由于他选定的接班人宇文宪明确表示出反对他称王、进位丞相的态度,宇文护也暂时调整了他的计划,准备适当延长对宇文宪的考察期,仍由他本人继续执掌军政大权,直至确认宇文宪具备了他所期望的想法和能力,或者重新选定新的接班人为止。
为此,在返回长安之前,宇文护指使亲信朝臣向宇文邕正式呈递奏章,举荐他进位丞相,并晋封晋王。
几天后,小内史王谊奉命来到同州,向宇文护转达了宇文邕关于他晋封王爵、进位丞相的意见。
“圣上要小臣向晋公当面致意:晋公对本朝有开创之功、辅弼之劳,理应加封晋王。然则如若晋公进位丞相,建设相府,势必关涉太祖倡立之六官制度,需要对六官之地位、职掌做出相应调整,最好能与晋公当面议定,尔后再颁发诏旨。”
宇文护听王谊这话的意思,似乎宇文邕不大赞同自己进位丞相,建设相府,遂有些不悦,但转念一想,这也恰恰反映出了宇文邕的真实想法以及一贯的作派,表明他并不想对自己刻意隐瞒什么。
“圣上所虑者不为无理,寡人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做不做丞相的本没什么。朝中大臣或许有人念及太祖倡复六官之初衷在于遵奉周礼治理天下,而宰相协理阴阳,统摄六官,原为周官之中不可或缺者,故而才向朝廷上章建议恢复设立丞相一职,并举荐寡人充任之。圣上既对丞相与六官的统摄、职分不甚了了,寡人身为辅政,自应回朝当面向圣上释清原委。至于设不设丞相,以及由谁出任丞相,当唯圣上之命是从。”于是,宇文护听似冠冕堂皇,实则软中带硬地答复王谊道。
“小臣定当据实向圣上禀明。但不知晋公何时动身返回长安?”王谊故作没有听出宇文护话中隐含的要挟之意,恭敬地问道。
“太后的身子还好?近来皇上读的都有哪些书啊?”宇文护没有回答王谊的问询,却笑着同他拉起了家常。
“太后无恙,只是近来偏爱饮酒,每日都要喝上三五樽方进的膳食。皇上精研《周易》,近日依易理创制《象经》一部,特命小臣进呈晋公指正。”王谊说着,双手捧上宇文邕创制的《象经》供宇文护过目。
“呵呵,数月不见,想不到老四,哦,皇上学业精进如斯啊,竟能依易理创制出经书了!”宇文护惊喜过望,起身从王谊手中接过《象经》,展开在几案上,俯身认真地观看了起来。
太后嗜好上了饮酒,皇帝又在潜心研究《周易》,看起来长安宫中确无什么异样,该到了自己回朝的时候了。宇文护眼睛盯着几案上的《象经》,心里却暗自思忖道。
暮春三月,关中大地草长莺飞,绿树成荫,呈现出勃勃生机。
宇文护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从同州返回长安的官道上,用马鞭指着官道两旁种植的一棵棵碗口粗细的柳树,向跟在身边的小儿子宇文静介绍道:“静儿,用官道旁植树来计算行程的方法还是二十年前韦孝宽任雍州刺史时的首创,想不到当年为父带人亲手栽下的柳树如今都长得这么粗壮了!”
宇文静听了这话,不解地问道:“父亲既说在官道旁植树用来计算行程是韦孝宽的首创,为何是您亲自带人栽植下的这些柳树呢?”
宇文护转头盯了他一眼,似有感触地仰面答道:“当年韦孝宽在玉璧大败东魏高欢,是太祖十分倚重的大将,而我只不过是相府的一员偏将而已,若不是你二伯父(宇文护的二哥宇文导,宇文广和宇文亮的父亲)阵亡得早,恐怕至今也轮不到为父受命辅政吧。”
说到这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温和地鼓励幼子道:“所以说人哪,不必太过因循胆怯,凡事只有大胆尝试过,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来。”
宇文静昨晚才被父亲指定为接替即将出任大冢宰的宇文宪,继任小冢宰一职,今早就以自己从未做过官向宇文护提出辞官不做,此时听到这话,不免脸上一红,鼓足勇气说道:“儿知错了,今后定当竭尽所能,帮父兄分忧的。”
“当年带人栽下这些棵柳树时,我也是受太祖委派,掌管宗族事务的......你好自为之吧。”宇文护冲宇文静撂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两腿用力一夹马的两胯,率先朝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