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军在即将攻取河洛重镇的前夜突然撤军,南北多路共计二十万大军主动放弃了业已攻占的三十多座城池,尽数撤回了关中。这不仅大大缓解和减轻了遭受齐陈两国同时夹攻的北齐朝廷的压力,而且令神经高度紧绷的北齐皇帝高纬头脑发热,兴奋过度,以至于产生了乘机举兵伐周的念头。
高纬一经在朝会上表露出兴师伐周的想法,立即得到了广宁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等宗室亲贵的积极响应和支持。
高孝珩认为,对于北周数年来屡次犯境的猖狂举动,如不还以颜色,晓之利害,内有丧失军心、民心之忧,外有示弱示羼之嫌;况且,如趁周军方撤回关中,军心未稳之际兴师西讨,至少齐军在士气上就占据了优势,纵然不能大获全胜,也可内壮军威,外摄强敌,实属有利无弊之善举。
高延宗则进一步建言,应当停止兴建佛寺造像,抽调在晋阳等地监造佛寺造像的全部兵力,组成西征大军,由高纬御驾亲征,立即展开伐周之役。
高孝珩、高延宗的话说得高纬心里痒痒的,随即把满含期待的目光移向了他的两位宠臣——韩长鸾和穆提婆身上,希望他们也能公开表态,支持自己亲征伐周。
韩长鸾白了穆提婆一眼,跨步出班,冷冷地冲高延宗问道:“敢问安德王,若是如你所说,立即抽调晋阳等地驻军西征伐周,一旦突厥趁虚而入,南下犯境,又当如何抵御?莫要忘了,突厥如今的可贺敦可是北周的千金公主!”
他这话听似是不赞成高延宗关于抽调晋阳驻军西征的主张,但了解其中原由的人都知道,韩长鸾实则是因记恨穆提婆曾向高纬建言要削减军资用度以补充朝廷赋税一事,有意提醒高纬,穆提婆意欲通过和亲来巩固与突厥联盟的计策并没有奏效,反而由于摄图继承了突厥大可汗的位置,弄巧成拙,白白赔上了广宁王的长女高晓荷,却一无所得。
果然,高纬听了这话,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用不满的口吻问穆提婆道:“城阳王以为,突厥会趁朕率军伐周之际,挥师南下吗?”
穆提婆心里原本就不赞成兴师伐周,只是不愿扫了高纬的兴头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此时见韩长鸾犹记前嫌,率先冲自己发了难,遂硬着头皮答道:“突厥虽为蛮夷之邦,但据臣所知,自本朝慧琳和尚化缘漠北,受到佗钵可汗礼遇以来,突厥信佛之人日众,其境内新建佛寺多达百座,俨然已成为一信佛之国。且彼常年受纳我朝供奉,岂有弃前盟于不顾,相助灭佛之北周而伐我之理?臣虽不赞同安德王抽调晋阳等地驻军西征之议,可也并不以为,朝廷目下所患者为漠北之突厥。恰恰相反,南陈吴明彻率部现已攻占吕梁(今江苏徐州一带),将淮北之地划入陈境。淮北距邺都不过千里,其间又无险山大河相阻,一旦陈军继续北上,则邺都危矣,敬请陛下留意,且莫轻言亲征之事。”
广宁王高孝珩因不满穆提婆偏偏挑上了自己的女儿做为和亲公主远嫁突厥,当即反唇相讥道:“寡人曾记得南陈太建北伐,攻取寿阳之时,城阳王曾极力劝阻陛下亲征御敌。今日又劝陛下不要伐周,莫非你真的要陛下困守邺都,只做一弹丸国君吗?”
韩长鸾也从穆提婆的话中听出了明显的底气不足,遂继续发难道:“城阳王素蒙圣宠,久掌机枢,不会天真到以为突厥人信佛,就不至趁虚犯境吧?若是真的如此,城阳王则当立即出使突厥,劝其助我伐周才是啊!”
高纬受到韩长鸾这话的启发,拍手叫道:“城阳王如果能说服突厥与朕联军伐周,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穆提婆被高纬等人左一句右一句地拿话逼得退无可退,遂一咬牙关,索性以进为退,冲高纬拱手说道:“臣愿替君上分忧,奉旨出使突厥,竭力劝说沙钵略可汗联军伐周。只是,在臣未回朝复命之前,还请陛下莫要轻启战端。”
高纬方才对穆提婆怀有的一切不满都在听了他这话之后立马烟消云散了,咧开嘴哈哈笑着朗声宣谕道:“即命侍中穆提婆为钦命全权大使,奉诏出使突厥。伐周之事可暂推后再议。”
秉性奸邪的穆提婆之所以甘冒风险,主动要求出使突厥,倒并非全是由于在朝会上受韩长鸾等人的存心刁难、言语相激所致,更主要的还是出于他个人的利害得失考虑。或者说,穆提婆是为了确保其不失去高纬的宠信才不辞辛苦地要求出使突厥的。
当然,不论是当初以每年向突厥缴纳巨额贡奉来援引突厥为强援,还是不久前的欲通过和亲来加强与突厥的联盟关系,首倡者都是他穆提婆。从这一角度讲,只能在突厥国内出现对北齐不利的人事更迭时积极争取稳固突厥与北齐业已结成的联盟关系,至少不致使突厥倒向敌对的北周一方,才能避免使他陷入被人纷纷攻讦的窘境,摆脱失宠的危机。
然而,单是突厥这件事还不足以使依靠内宠发迹的穆提婆顶受着巨大的压力去做一回朝廷的忠臣。真正迫使他痛下决心,主动要求出使突厥的原因其实在于,近来宫中的形势出现了不利于他的变化:继他的亲妈、内援陆令萱联手穆黄花设局将左皇后小胡氏排挤出宫之后,穆黄花也受到高纬的冷落,并连累得陆令萱说的话在高纬那里也不那么好使了。侍女出身的冯小怜一人独蒙圣宠,不但新近被册封为淑妃,而且大有后来居上,取穆黄花而代之之势。
眼瞅着即将失去内宫的强援,穆提婆身处宰辅高位,不能不提前为他母子二人的荣辱安危打算,来尽力挽回所谓的圣眷,这才有了他的这趟漠北固宠之行。